晚宴就这样在歌声中结束了。瓦西里亲自将众人送出了住处。
叶梅连最后和瓦西里道别,悄声对瓦西里道:“中尉大人,我要和你一起去。”
瓦西里摇了摇头:“叶梅连,我曾经答应过迪米特里,要好好照顾你。我决不允许你再去冒险。而且你去了,也于事无补,只会让你的父亲担心。”
叶梅连还要说话,瓦西里阻止了他:“别说了,叶梅连。我也答应你,我会带你的父亲回来的。你现在是这一支哥萨克的代理中尉了,要扛起责任,不能再像孩子一样任性。”
叶梅连不再说话,瓦西里抬手想要摸摸他的头,但他忽然意识到,不能再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对待叶梅连了,于是挥了挥手道:“去吧。”
瓦西里回到屋中,见安布伦抱着已经熟睡的佟福向里走。
瓦西里对安布伦道:“林兴珠将军已经答应了我,无论这一次我能否回来,他都会护送你和佟福回到京城的。他会像照顾亲人一样地照顾你们。”
安布伦咬了咬嘴唇,并不答话,只是抱着佟福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瓦西里轻轻叹气,回到自己的卧室,和衣躺在了土炕上。
忽然,瓦西里看见安布伦走进了屋子。
安布伦站在门口,轻声问道:“不去行吗?”
瓦西里:“不行。”
安布伦走上前,躺在了瓦西里的旁边。
瓦西里听到安布伦在小声哭泣着。
瓦西里侧过身,要安慰安布伦,话未出口,却被安布伦紧紧抱住。
安布伦:“瓦西里,我的丈夫,临走之前为我留下一个孩子吧。”
瓦西里的耳边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他睁开眼睛,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他看到,一名已经瘦得脱了相的哥萨克向他走来。
哥萨克有气无力地轻声道:“中尉大人,督军要见您。”
瓦西里点了点头,站起身,随他走进了阿尔巴津城中的教堂。
那一日瓦西里只身从瑷珲出发,用了不到一个月赶到阿尔巴津城下,去见了彭春和林兴珠、何祐。此时的彭春怒不可遏,他大声指责说迪米特里·罗曼诺夫简直是魔鬼,他在三个月前的一次大胆突袭中,将阿尔巴津城周边的尚未撤离的居民和一支商队全部抓进了城作为人质。皇上对归降后生活在瑷珲的哥萨克很满意,仍让彭春抱持慈悲之心,教化罗刹蛮族。这让彭春束手束脚,于是万般无奈的他除了围城,能做的只有招来哥萨克降兵,进城去劝说迪米特里投降。但如今,彭春的理智已经被没完没了的围城战磨得所剩无几。彭春决定,如果瓦西里劝降不成,就算拼的顶戴花翎不要,他也要强行攻取雅克萨。听了彭春的话,瓦西里镇定地告诉他,他会进城劝说迪米特里投降。林兴珠问瓦西里有几成把握,瓦西里惨然一笑,说为了拯救城中的人们,他如今必须要有十成把握。
深夜,林兴珠亲自将瓦西里送出了大营,瓦西里暗暗嘱咐了林兴珠几句,便消失在夜色中。
瓦西里循着从前的水道潜入城内,发现城中能够战斗的,只有五十多人,而上校托尔布津早就被迪米特里开枪杀死。如今上校的尸体就悬挂在城中小广场的绞刑架上,据说那些叫嚣着要为上校报仇的俄军士兵,见到迪米特里亲手将上校的尸体吊起后,就彻底放弃了哗变的念头。而在之后的守卫战中,这些士兵被编成若干小组,让迪米特里派往最危险的木墙上,逐一战死。从此,迪米特里成为了这座城市中名副其实的独裁者。
瓦西里走进寂静的教堂,教堂中,唯有前厅点着几支蜡烛,迪米特里正坐在高高悬挂的圣像下,好整以暇地用小刀从一块熟肉上切下一小片塞进嘴里。
引路的哥萨克恭敬地对迪米特里道:“督军大人,信使带到了。”
哥萨克说罢,紧紧地盯着迪米特里手中的肉,偷偷咽了口口水。但那声音太大,甚至站在一旁的瓦西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迪米特里站起身,将那块熟肉扔给哥萨克,张开双臂,对瓦西里道:“瓦西里,我的好兄弟,你怎么来了!”
瓦西里并不答话,迪米特里发觉了异样,一把抓住了瓦西里的空袖管。
瓦西里浑不在意地道:“在瑷珲城外遇到一群马贼,不少好兄弟都死在了马贼的刀下,我算是幸运的。你的叶梅连是好样的,在我倒下之后带领兄弟们杀了不少马贼。”
迪米特里点了点头:“叶梅连没有愧对他这个名字。”
那哥萨克趁着二人说话的空当,不顾上面子,捡起熟肉塞进嘴里狠狠咬下一块儿,大嚼起来。迪米特里拥抱过瓦西里后,一脚将那哥萨克踢倒,喝到:“混蛋!连这点体面都不顾了吗?滚出去,别在这里像野狗一样!”
哥萨克喉咙里呜咽着,不舍得将嘴里的肉吐出来,弯着腰囫囵给迪米特里鞠了个躬,就抱着熟肉连滚带爬地跑出教堂。教堂外,响起了一阵抢夺熟肉的争执与打斗声。
迪米特里不以为意,对瓦西里咧嘴笑了笑:“抱歉,瓦西里,让你看了笑话。这一次可比上次围城艰苦多了。如今在这城中,活着的人都成了恶狗啦。”瓦西里觉得,迪米特里那笑容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在哭。
瓦西里对迪米特里道:“义兄,你如愿以偿成了督军,感觉如何?”
迪米特里:“托尔布津那个混蛋,有了援军之后就又开始对我们哥萨克指手画脚,甚至还威胁我。于是我就在中国人攻城的时候,照着他的脑袋来了那么一下。我们威风凛凛的上校大人,从此就再也说不出话啦。哈哈哈……”
瓦西里望着面前狂笑不止的迪米特里,原本压抑在心中的愤怒却被同情所替代,他难过地说:“迪米特里,叶梅连现在很好,无论你做过什么,都放下武器打开城门吧,难道你不想再见见你的小叶梅连吗?”
迪米特里止住了笑,望着瓦西里,忧郁地摇了摇头:“亲爱的瓦西里,我回不了头了,回不了头了!”
迪米特里忽然放声大哭,他指着身后悬挂的圣像道:“谁也宽恕不了我的罪孽了,瓦西里,即便是他也不行!”
瓦西里见迪米特里如是说,不禁伸手在胸前划着十字:“上帝啊。”
迪米特里忽然拔出了佩刀,扔给了瓦西里。
瓦西里接住了刀,诧异地望着迪米特里。
迪米特里伸开双臂,对瓦西里道:“兄弟,杀了我吧。死在你手里,总比让我落到中国人手里要好得多。”
瓦西里:“迪米特里,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是来带你去见叶梅连的!”
迪米特里盯着瓦西里:“瓦西里,我早就该死了!你还不知道吧,当初我和上校前来,一路上率领着哥萨克烧杀抢掠,罪孽深重。”
迪米特里说着,向瓦西里走去。
迪米特里:“还有,当初那个索伦部小孩是我亲手掐死扔进大锅里的,因为托尔布津那个混蛋说我是个懦夫,跟真正的哥萨克波雅科夫根本没法比!”
瓦西里听了迪米特里的话,不由得瞪圆了眼睛,不自觉地握紧了马刀。
迪米特里:“瓦西里,还有个秘密,埋藏在我心中很久了,我这就说给你听。”
迪米特里说着,已经走近了瓦西里,近到他的胸膛已经抵住了刀尖。
迪米特里:“当初你我和普加乔夫大人被沙皇的军队团团包围,你以为我们是靠什么脱身的?”
瓦西里没想到迪米特里会提到普加乔夫大人,心里一下绷紧。
迪米特里拍着自己的胸膛:“是我,和沙皇陛下的军官们秘密达成了协议,只要我将普加乔夫大人献给他们,他们就会放了你我,还有这两支哥萨克。是我出卖了普加乔夫大人啊,我的好瓦西里!”
瓦西里大怒:“迪米特里·罗曼诺夫,你这个可耻的叛徒!”
瓦西里眼前迪米特里的身影一闪,他本能地挺起了马刀,而迪米特里迎上了马刀,马刀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迪米特里抱住了瓦西里,低声道:“瓦西里,我错了,我不该相信那个混蛋沙皇,不该相信这些狗杂种,他们保证过,要给我们哥萨克自由的……”
迪米特里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咽气了。
瓦西里拔出马刀,跪下将迪米特里抱住。教堂外传来了喊杀声,他知道,那是林兴珠带人顺着他指明的水道潜进了城。
瓦西里望着怀中的迪米特里,哼起了《斯捷潘·拉辛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