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彭春正与林兴珠商议瓦西里进献权杖一事,一名小校慌张地闯入了大帐。
“报将军,林副都统,不好了……”
林兴珠认出这小校正是麾下的军官,沉声道:“主帅帐中肆意喧哗,好没规矩!”
彭春见这小校神情慌张,便道:“有何事,快说!”
小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佟贵带着一队退伍的索伦兵,假扮官军,去关押俘虏的大寨,制住了守军,对罗刹俘虏连砍带杀,谁知罗刹人竟暗藏凶器,与索伦兵混战之后逃走了……”
彭春听了小校的话,愤怒地站起:“什么?佟贵竟如此胆大妄为?”
林兴珠:“大帅,我这就带人去抓捕索伦兵,追回俘虏。”
彭春挥了挥手,林兴珠施礼离去。
林兴珠将要走出大帐之时,彭春忽然道:“兴珠,那些罗刹俘虏不必理会,只将那些索伦兵和佟贵拿住即可。不可擅杀,留与我处置。”
林兴珠一愣,答道:“是!”
林兴珠退出大帐,听到彭春厉声吩咐:“速命瓦西里前来见我!”林兴珠瞬间明白了彭春如此安排的用意,将军是要逼瓦西里去抓罗刹人,并借此事试试瓦西里权杖的威力。
深夜,雅克萨西北的一处山林,一队清军士兵冲了进来,将藏身其中的托尔布津等人围在中间,一名士兵举着火把将瑟瑟发抖的托尔布津上校的副官拖出来,推到带队的将领面前,将领挥挥手说道:“怎么就这么点人,其余的人藏哪儿去了?雅克萨督军在哪儿?”张通译苦着脸走出来,抱怨道:“大人,小的只是个商队的翻译,可没想过要随军,黑灯瞎火的跑出这么远,我这身体可吃不消啊”。将军一瞪眼,黑着的脸在火光摇曳下更显可怕,张通译缩了下脖子,顺从地翻译起来。
“他说,在这儿的都是俄军士兵。迪米特里将他们骗在此处藏身,说要带人去引开追兵,没想到是将他们当饵吸引清军,他和哥萨克们好趁机逃跑。可怜的上校被迪米特里挟持了……”
将领听后轻蔑道:“弃车保帅,真是好手段啊。所有人分散,给我仔细搜,别让这帮哥萨克跑了!”
“将军,这样干没用。”副官听到清军队伍中传来熟悉的母语,不禁睁大眼睛看去,只见暗中闪出一个人影,道:“迪米特里素来狡猾,你们找不到他的,还是交给我吧,我知道他在哪儿。”
副官看清了说话的人,愕然道:“瓦西里!你,你竟然帮助敌人抓捕我们,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瓦西里并不狡辩,只是凄然地看了副官一眼,继续道:“跟我来吧。”
清军将领留下一队人原地看守,领着剩下的兵跟上了瓦西里。
多年并肩作战的经验告诉瓦西里迪米特里就在附近,在暗中观察着他们的动静,伺机而动。是树上?还是落叶堆里?或者废弃的捕兽陷坑里?清军将领紧紧盯着手拿火把上照下照的瓦西里,就像他会突然消失似的。只见瓦西里来到一颗低矮的灌木旁,伸手一拨,灌木倒下,腾地从地上的落叶堆里窜上两个人来把清军将领吓了一跳,本能地将手覆上刀柄。瓦西里举着火把一照,正是迪米特里和托尔布津上校。
迪米特里将托尔布津挡在身前用匕首逼住,托尔布津用颤抖的声音对瓦西里喊道:“救命,救救我……”
迪米特里低声咒骂了一句:“闭嘴!”同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托尔布津脖子上登时流下鲜血,上校不再开口,绝望地看着瓦西里。
迪米特里道:“只有你能找到我,我的兄弟。”他看了一眼瓦西里身后的清军队伍,讥讽地说:“怎么,伟大的勇士瓦西里也当起带路狗了吗?”
瓦西里道:“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兄弟。可清军主帅以营地里全部哥萨克的性命威胁我,我只能从命。”
“哦?认命可不像你的作风。瓦西里,告诉我,你来到底要做什么?如果是劝降就省了吧,你知道,我们哥萨克只会力战而死不会投降的。”
瓦西里叹息一声,道:“所以接受议和只是你放出的假象,你原本就打算逃走对不对?”
“对!”托尔布津抢白道:“迪米特里早就让他的手下藏好了兵器,就算清军没有围攻我们,他们也会找机会对我的兵寻衅滋事,等闹起来了再趁乱逃跑。”
迪米特里给了上校一肘,上校口鼻喷血,迪米特里道:“再多话就杀了你!”
上校呜咽着点点头。
迪米特里道:“我很抱歉欺骗了你,我的兄弟,但我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己?迪米特里,你这样做,想没想过我和降兵营地里那些同胞的处境。即使我愿意为你献出生命,但我们的族人是无辜的,你为了自己活着,就可以将他们的生命置于危险中吗?”
“你是大使,中国人最讲礼仪,彭春不会杀你的。我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不逃跑,必死无疑。至于营地里的人,他们都是使团成员,彭春不是说过会放了他们吗?”
“我的上帝!迪米特里,所以你从一开始,从叫我们来阿尔巴津城开始就计划好一切了,就打定主意让我们做人质来解围城之困,是吗?”
迪米特里默不作声地看这瓦西里。
“哦,我早该想到的,智者迪米特里,怎么会制定出一个失败了的计划,”瓦西里苦笑着说:“亏我还想用自己的命去交换你的!”
清军将领见瓦西里和迪米特里两人说起来没完,催促张通译道:“你告诉瓦西里,让他赶紧把权杖拿出来,将这些野蛮人带回大寨去。”张通译朝着两人的方向大声喊去。
“权杖!”迪米特里惊讶地看着瓦西里低声道:“他们怎么知道权杖的事?瓦西里,除了你,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权杖!”
“是我主动告诉彭春将军的。”
迪米特里愤怒了:“瓦西里!权杖是我们哥萨克珍视的圣物,你怎么能……”
“我是为了救你的命!以哥萨克首领之名替你顶罪,替你去死!”
迪米特里震惊了。瓦西里继续道:“可没想到……所以彭春让我来,是想以权杖之威让你们臣服……”
迪米特里豁然明白了,“那么你要怎么做呢?瓦西里,我的好兄弟,难道要以权杖号令我们去受死吗?这就是一个真正的阿塔曼要做的吗?”
瓦西里犹豫着:“我不想让你们死,可我也不能放弃营地里的同胞。”
迪米特里想了想,把托尔布津往前推了推:“听我说,我的好兄弟,别把权杖拿出来,放我们走吧……你把托尔布津带回去,他才是阿尔巴津城的指挥官。至于你,既然彭春已经知道了权杖的事,就不会轻易放过你。瓦西里,反正你是走不了了,不能把我也困死在这里,你我兄弟二人总得逃出去一个呀!”
瓦西里看着迪米特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权杖会不会也是迪米特里故意留给他的?就为了指认自己才是真正的哥萨克首领?瓦西里的脊背冒出一股寒意,眼前这位十年没见的义兄,已经完全变成自己不了解的人了。
迪米特里继续道:“依我的意思,你带托尔布津回去稳住中国人,我会尽快带着我的人赶到尼布楚搬救兵,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杀回阿尔巴津,把你们全都救出来。”
瓦西里冷静地说:“事到如今,我还怎么相信你?”
“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想想叶梅连,他还在营地里,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
“就算我想放了你,中国人也不会答应的。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悄悄包围这里了。”
听了瓦西里的话,迪米特里翘起嘴角冷笑起来:“我的好兄弟,你应该知道,不管中国人的军队做了什么布置,都已经暴露在哥萨克的监视之下了。我们先来,你们后到;我们在暗,你们在明。只要我下令,我手下的哥萨克们会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实施攻击,到时候,就算是你,也难以活命。”
瓦西里当然知道迪米特里的本事,当年正是因为有迪米特里断后,他才能带领一支队伍顺利逃出沙皇军队的包围圈,他更加知道,自己的生命无法成为身后清军的护身符。
瓦西里发现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从来到阿尔巴津开始,他就觉得自己一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走向未知的地方。他总是想尽力救下所有人,到头来却发现,他谁也救不了,就连自己都救不了。
瓦西里咬咬牙,捞起瘫软在地上的托尔布津,向清军将领走去。“为什么还不拿出权杖?”将领问道:“你那套关于权杖的说辞,是哄骗将军的吧?”
瓦西里拍拍托尔布津道:“这位就是阿尔巴津的最高指挥官,是彭春将军要追回的人。”
将领示意手下人将托尔布津拖下去,又指着迪米特里问道:“那个人呢?”
“放他走。”
“什么!”将领愤怒地大喊着:“你别忘了,那营地里你的人都被我们包围了,就是待宰的羔羊的兵!”
“放他走吧。”瓦西里的声音透着疲惫,“不放他走,我们谁也走不了。我们已经进了迪米特里布下陷阱,暗处藏满了搭好弓箭的哥萨克。你把我和托尔布津带回去交给彭春,我自有办法让你交差。”
将领没等张通译把瓦西里的话翻译完,扬手一挥,示意进攻。可没等清兵开始动作,黑暗中便射出了无数羽箭。羽箭从四面八方飞来,清军士兵们无从防范,相继中箭倒地。
瓦西里对着将领吼道:“快撤退,快撤退……”说完夹起抱头哭喊的张通译,又拉过将领的马缰绳跑进了黑暗中。
清军大营中,主帅彭春将军坐在上首逼视着跪在地上请罪的属下。
“属下无能,令敌首迪米特里逃脱,请将军治罪!”
彭春并不答话。将领继续道:“然……然……属下余部之所以能撤回,多亏贵使瓦西里引路,还望将军对贵使从轻发落。”
彭春啪地拍了下椅子,将站在一旁,惊魂未定的张通译吓得一跳。
彭春喝道:“来人,将他们二人押入大牢!”
将领被带了下去,瓦西里却挣扎着说道:“将军,我还有话要说。”说完以祈求的眼神看着张通译,张通译明白瓦西里想让他顶着彭春的怒气进行翻译,为着瓦西里救自己一命的人情,张通译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彭春怒道:“贵使能言善辩,我可不敢再听。”
瓦西里急忙道:“权杖之事,并非谎言。我身为哥萨克的阿塔曼怎么能把追随自己的手下带回来送死,将军也是带兵之人,应该理解我的心情。我不能抓捕逃走的同胞,也无法看着营地里的族人受苦,唯有牺牲我自己,以求两全。将军,我听说大清皇帝的心如上帝般仁慈,我自愿请降,以俘虏的身份,带着权杖,跟随将军进北京城面圣,还请将军应允。”
张通译几乎和瓦西里同时收声,几乎做到了同声传译,张通译翻译过后,小心地抬起袖子,擦拭着头上的汗水。
彭春听到瓦西里提到进京献俘,心中一动。抬手示意兵士放开瓦西里。
彭春慢慢地踱着步子,许久不言。
“报……”传令兵的喊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禀将军,林副都统回营了,请求觐见。”
彭春走回椅子旁坐下,道:“贵使,你和张通译先回帐内休息吧,此事稍后再议。”接着他又命令道:“请林将军。”
昨日还显得有些嘈杂的索伦大寨,现在安静异常。在林兴珠的引领下,彭春来到大寨前,借着已经渐渐显露出的晨光,他看到被清军团团围住的寨中尸首横陈,被捉的索伦兵被剥去了清军的号坎,反剪双手,光着脊背跪在一旁。尽管每个索伦兵身后都有两名清军看押,但他们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杆,脸上皆是满不在乎的表情。在大寨的正中,两名小校手持索伦人特有的铁刀,与围着他们的清军对峙着。而佟贵正在费力地将战死的索伦兵的尸体抱起拖到一侧,整齐地排好。
发白的天际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接着雨就如瓢泼一般下了起来。佟贵仿佛对这突如其来的大雨视而不见,他依然抱着同胞的尸体拖拽着。大雨将他浑身淋了个透,雨水顺着头发流过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下巴,他的脖颈。雨水冲刷着佟贵脸上和身上的血迹,最终汇入地上殷红的水流中。那混着鲜血的泥水从大寨内向外流淌、蔓延,一直蔓延到了彭春的脚下。
彭春的一名亲兵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把油纸伞,撑开举到彭春头顶,却被彭春一把推开。
浑身湿透的彭春高喊:“佟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