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还在下着，在场的人都已经被淋透，但所有人都没有理会这场大雨。
佟贵对彭春的呼唤充耳不闻，他一面费力地搬运着尸体，一面用索伦语唱了起来：
“我们索伦人，
世代游猎在山中，
把蓝天当被盖，
黑地当床铺，
儿子爸爸和爷爷，
他们的日子都相同！”
佟贵的歌声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显得格外苍凉。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跪在泥水中的索伦兵们开始和着佟贵的歌声一起高唱了起来：
“登高山，
过河川，
走草滩，
撅下映山红枝当马鞭！
生时自由，
死了也没什么稀罕，
魂灵归于山林，
归于慈悲的宝日坎！”
就在这歌声中，佟贵终于将所有索伦兵的尸体都安放好，向他们施以五体投地的叩拜大礼。
佟贵叩拜完，才转身向彭春拱手道：“大帅，当初是您救了小的一命，又提拔小的在帐下效命，是小的再生父母。佟贵本该鞍前马后伺候大帅，但自古忠孝难两全。族人惨死在罗刹人刀下，我与这些罗刹鬼不共戴天！这血海深仇不报，佟贵与禽兽何异？”
包围了佟贵等三人的清军们听了佟贵的话，不自觉地将手中的刀枪放低。彭春看得出来，虽然佟贵他们违抗了军令，犯下滔天大罪，但在他们曾经的同袍看来，他们并没做错什么。
佟贵继续道：“小的自知违令杀降，罪孽深重，也不忍连累大帅和军中同袍，所以甘愿自裁谢罪，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只愿大帅能够放过我的索伦兄弟，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佟贵说罢，抄起插在地上的铁刀，横在了脖颈上。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喊：“佟贵！要走我们一起走！”
紧接着是一阵孩子的啼哭声。
佟贵听了那喊声，先是一愣，待看清向他跑来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安布伦时，恼怒地大喊：“安布伦，回去！”
安布伦并不答话，她冲过清军的包围圈，直奔佟贵而来。那些清军士兵显然被安布伦一心求死的信念所震撼，没有加以阻拦，自觉闪出了一条路来。
安布伦冲到佟贵面前，抱着孩子跪下，对佟贵道：“佟贵，先送我和孩子走，然后你再来和我们团圆。”
佟贵握着刀的手颤抖着。
安布伦吼道：“怎么？心软了？你还是不是索伦部的男人！”
佟贵看着裹在鹿皮中的孩子，孩子大声啼哭着，伸出双手，努力抓挠着，仿佛在恳求父亲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抱着他，喂给他肉干，哼起索伦歌谣。
彭春大喝一声：“佟贵！尔等已经犯下大错，如不束手就擒，那就是错上加错了！”
佟贵仿佛听出了彭春话中的弦外之音，终于扔掉了手中的铁刀，他小声对安布伦道：“我还未死，你和孩子要好好活着。”
安布伦听了这话，原本绝望的眼中闪过了些许希望。
佟贵绕过安布伦，向前走了几步，跪下来。
林兴珠挥手，士兵们上前，按住了佟贵和另两名小校。
彭春道：“把这些索伦部众收押，等待发落！”
彭春说罢，转身向清军大营走去。
林兴珠听了彭春的话，走上前，对佟贵小声道：“佟贵，大帅称你们是索伦部众，而不是乱兵，这就说明他不会用军法处置你们，你们兴许能保住性命。”
佟贵一时间百感交集，竟忘了向彭春谢恩。
林兴珠看了看佟贵等被收押的索伦兵，又看了看大寨内的屠场，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转身离去。
安布伦向上天祷祝着：“多谢宝日坎救下了佟贵的性命，请您继续保佑他吧。”
安布伦反复念出这几句祝词，神色虔诚。或许是她的诚意感动了索伦部的神祇宝日坎，大雨竟然停了。乌云散尽，一轮红日升了起来。
这一场风波之后，在彭春与林兴珠之间爆发了罕见的分歧。彭春自觉勒令索伦兵退伍的命令太过草率，加之自己在处理罗刹降兵的问题上一直犹豫不决，以至酿下惨祸。羞愧的彭春要将此事写进交给皇上的密折，据实禀报。而林兴珠却劝阻了彭春。林兴珠向彭春分析了雅克萨之战后的形势，并劝彭春接受瓦西里的建议：彭春已经奉皇命接受了罗刹人的乞降，顺利攻克了雅克萨城。还遵循皇上的圣谕，慈悲为怀，“释放”了四百余名罗刹降兵。另有百余名罗刹降兵不愿回乡，“自愿”跟随彭春回到京城，接受天朝上国的教化。而为了便于抵御罗刹人的蚕食，彭春令属下的索伦兵退伍回乡，组织乡勇，驻屯雅克萨。这一切看起来都毫无破绽，既能让彭春摆脱了战胜却要受罚的命运，也能保全佟贵和众索伦兵的性命，又使皇上龙颜大悦，何乐而不为？
耿直的彭春认为林兴珠这是在欺君罔上，林兴珠却拿出了一份文书交给彭春。彭春读罢，方知林兴珠如此做，并非只为保全他彭春，乃是更有深远的考虑。那份文书是雅克萨周边索伦部部众的请愿书，他们恳请彭春能够免除佟贵等人的死罪。在他们看来，佟贵等人为族人报仇，理应获得宝日坎的奖赏，而非尊严全无地被处斩。他们为了能够救下这些复仇的英雄，甚至承诺永远臣服于大清，替大清驻守边疆。如果彭春据实奏报，佟贵的脑袋实难保得住，到时如果这里战事再起，群情激奋的索伦部虽说不会投向罗刹，但也不会如今次般出人出力配合大军征战了。自己这一战非但没有替皇上解除边患，反倒中下了不安的种子，又是何苦来哉？兹事体大，不由得彭春不细细考量，慎重行事。
就这样，都统彭春将自己关在大帐里整整一天一夜，终于艰难地战胜了自己一向以来的耿直，决定撒下这个弥天大谎。不过，在他动笔写下奏章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说服瓦西里，要他带领全部族人一起投降，并作为俘虏，前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