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03包厢门口,杜红兵掏出了随身戴着的古旧十字架,跟站在面前的日本旅客连比划带说,中文当中不时蹦出几个不知所谓的英文单词。那名二十多岁的日本游客一脸茫然,却盯着杜红兵的十字架发呆。
罗玉华将杜红兵拉到一边道:“杜大哥,日本人不信天主教,你给他看十字架没用。”
杜红兵道:“这是我从我奶奶那偷拿出来的,据说是东正教十字架,他往老毛子地界去,万一他信东正教呢?”
罗玉华一时无语,但她无意中瞥见包厢内的床铺上,摊放着一本书,书的封面上虽然有日文字母,但一排硕大的繁体字:“中华美食料理大赏”却历历在目。
罗玉华眼前一亮,对杜红兵道:“杜大哥,我有办法了,让我试试。”
杜红兵退到一边,诧异地看着罗玉华掏出了日记本和钢笔。
罗玉华用笔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递给日本旅客。日本旅客看了罗玉华写的字,眼前一亮。嘟囔了一句日语。
罗玉华连忙递上钢笔,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日本旅客接过钢笔,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然后递还给罗玉华。
罗玉华看了,皱了皱眉眉头,又写了一行字,递给日本旅客。
日本旅客看了看那一行字,又看了看罗玉华和还在拿着十字架比划的杜红兵,最终点了点头。
杜红兵激动地上前给日本旅客一个拥抱:“谢谢你,哥们!要不说咱们是一衣带水呢,果然是好兄弟!”
903隔壁的904包厢。四哥站在盥洗室中,耳朵贴在拉门上,静静听着另一侧的动静。当他听见杜红兵对日本旅客说完谢谢,又招呼着罗玉华将大包小裹搬进包厢后,脸上浮现出恼怒的神情。
四哥退出了盥洗室,将自己这一侧的拉门轻轻拉好,拿出那个镀金小盒,给自己卷了一支旱烟,点燃后大口吸了起来。他几口就吸完了卷烟,将烟头狠狠地拧在烟灰缸里。
四哥盯着拉门,陷入沉思。这一对男女入住了日本旅客的软卧包厢,破坏了他已经做好的计划。四哥是个行事缜密的人。这都源于他少年时遭遇的一次毒打。那次毒打后,他处心积虑,熬过了大半年。在这大半年中,他不断地做出各种各样的复仇计划并加以修订。而他最后终于找到了机会,大仇得报。从那时起,四哥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做大事,第一要细心,第二要耐心。
四哥最终还是决定不放过这条大鱼。站了起来,轻轻拉开了自己这边的拉门,走进盥洗室,将耳朵贴在了对面一侧的拉门上。他决定先听听这对青年男女的来历,然后再修改计划,相机行事。
这位日本好兄弟正坐在上铺,看着地上满满当当的大包小裹,愁眉不展。
下铺刚收拾完货的杜红兵递上一支香烟,那名旅客忙摆摆手,把头埋在了那本《中华美食料理大赏》里。
杜红兵见他不吸烟,讪讪地将烟夹在耳朵上,坐在下铺对罗玉华轻声道:“玉华,你说上面那位到底懂不懂中国话?”
罗玉华摇头道:“应该是不懂吧。”
“那他怎么能看得懂你写的繁体字呢?”
“我这也是在写论文翻阅资料的时候知道的。日本人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很深。很多日本人不会说中国话,也听不懂中国话,却能读懂中文,也会写中文,能跟中国人用中文交流。他们管这个叫‘笔谈’。据说当初孙大炮在日本酝酿革命,和日本朋友宫崎滔天先生讨论建党大业和建国大业,也是用汉语进行笔谈的。”
杜红兵看着罗玉华,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不愧是大学生,说什么都是一套一套的。”
杜红兵向上瞥了一眼:“他不懂中国话更好,咱们就可以天南地北地侃大山,不怕他偷听了。”
罗玉华道:“杜大哥,我看他可不是会偷听别人的那种人。人家好心让我们进来住,还愿意把下铺让给我,人还是挺好的。”
杜红兵哼了一声:“他不愿意也得愿意!他住下铺,你也住下铺,我可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家上上下下的不方便,你就踏踏实实在下铺住着,我睡上铺,帮你看着他。”
罗玉华的心头不禁腾起一股暖意。她没想到,杜红兵粗中有细,考虑的这么周全。
敲门声响起,杜红兵打开门,见是贺国庆。
贺国庆笑道:“真没想到,这个包厢还真让你们住进来了。”
杜红兵道:“主要是咱们玉华学问大,就在笔记本上那么随便划拉几个字,就说动了小鬼子……”
忽然咣当一声,日本旅客的书掉了下来,玉华忙捡起,递给了他。
杜红兵瞥了日本旅客一眼,嘟囔道:“他真不懂中国话?”
日本旅客接过书,忙不住地向玉华欠身,嘴里嘀咕着日本话。嘀咕完,就又把头埋进了书里。
杜红兵把贺国庆拽出了包厢,关上门,小声问道:“国庆大哥,这小日本什么来历?”
贺国庆摇头道:“不是特别清楚,我问过列车长,列车长就说他叫松下清,是来旅游的。”
“哎呦喂,姓松下啊,赶情松下电器是他们家的。”
贺国庆拍了一下杜红兵的头:“别满嘴跑火车,松下在日本是大姓,就跟我们的张王李赵遍地刘似的。”
杜红兵嘿嘿一笑,然后正色道:“国庆大哥,有个事我得跟你打听打听。”
贺国庆看杜红兵难得一脸正经,点头道:“你说。”
杜红兵道:“上个月这趟K3列车发生了一场大劫案,听说到现在劫匪还没抓着。如今这趟K3还安全吗?”
贺国庆道:“那次大劫案是挺严重的,据说都已经通天了。不过我们和俄罗斯警方都在调查,而且现在俄罗斯段也都配了警察,没有谁敢这么大胆,顶风作案吧。”
杜红兵点头道:“要是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那点货损失了没什么,可玉华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没法跟她爹妈交代。”
“你小子这趟有点不对啊,三句不离人家玉华,还为她换了软卧……”
“国庆大哥,这话你在车上说说行,回家了可别瞎说。这事要是在咱们胡同传开了,我可解释不清。我解释不清倒也没啥,可人家玉华就麻烦了,我配不上人家……唉,等等,国庆大哥,你刚才说俄罗斯段配了警察?”
贺国庆一愣:“对啊,怎么了。”
杜红兵:“这趟车在到俄罗斯之前,可还要在蒙古国走一天呢,这一段怎么办?”
贺国庆摇头:“这一段没听说要配警察。”
杜红兵道:“那要是有人在这段抢劫呢?”
贺国庆笑道:“我都跟你说了,没人有那么大胆子敢顶风作案。我看你小子还是喜欢上玉华了,关心则乱。”
杜红兵:“国庆大哥,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一直把玉华当成自己妹妹。我照顾她,也是发自本心。玉华因为家里成分不好,从小就被人欺负。咱们胡同里那几个姓姚的混小子就不说了,学校里还有一帮自以为出身好的小混蛋,没事就追着她薅辫子玩。因为这事,从小我就没少跟人打架,你不也为玉华出过头吗?她爷爷罗兴邦当年可是老八路,响当当的抗日英雄,就因为点所谓的历史问题就被来回来去地整。玉华她爹被吓得一病不起,她娘除了应付没完没了的抄家、批斗和检查,还得照顾她爹,根本顾不上玉华。我们这些老街坊照顾她,这不是分内的事吗?”
贺国庆见杜红兵如是说,也不禁感慨道:“玉华从小受了这么多委屈,如今还能考上大学,真是不容易。而且她们罗家这个成分问题,也是太冤了。”
杜红兵:“国庆大哥,我听说玉华的爷爷当过鬼子的俘虏,这是不是真的?”
贺国庆叹了一口气:“红兵,这事可就说起来话长了。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压根不信命。可自打我帮着罗婶找有关部门落实政策,知道了玉华她爷爷的经历后,不得不相信,人的命,天注定啊。”
杜红兵听了贺国庆的话,递上一支香烟:“国庆大哥,罗老爷子的命运真这么玄乎?我今天就刨根问底,请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玉华她爷爷最近给落实政策了,可还是个老农民。”
贺国庆接过香烟,杜红兵将香烟点燃,他深吸了一口,悠悠道:“要说起来,罗兴邦老爷子也真是冤。他原本是燕京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1933年投笔从戎,加入二十九军参加长城抗战。长城抗战失败后,二十九军驻守北平,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可1937年,小日本又制造事端强占北平。二十九军虽然在北平和小日本干了一仗,但既没能保住北平,也没能保住华北,一路溃败。
“那时候罗老爷子是二十九军的少尉排长,他没跟大队伍撤退,而是背着两支驳壳枪孤身回到了北平,愣是招来了百十号罗家的子弟。他就靠这百十号人拉起了队伍,在冀中和小鬼子打起了游击。后来他见吕正操带着东北军留在冀中坚持打鬼子,是条汉子,就带队去投了他的人民自卫军。从那以后,老爷子就算是咱们正经八百的八路军了。
“如果老爷子就这么一路干下去,能活到建国后,怎么也是高干了。即便是半路牺牲了,那也是光荣的烈士。可偏偏天不随人愿,在1942的五一大扫荡中,他带着两个连当后卫,掩护老乡和伤员撤退,被小日本包了饺子。突围的时候他身负重伤,被小鬼子给俘虏了。幸好八路军讲究官兵平等,他穿着普通的战士制服,小鬼子没认出来他是个军官,把他和其他俘虏一起送到了抚顺,下煤窑当苦力。老爷子心不甘,养好了伤以后秘密串联矿工发动暴动,是从煤矿里逃了出来。
“逃出来后的罗老爷子自认当过俘虏,没脸去找大队伍,就隐姓埋名回到北平郊区他祖上的老家当了农民。谁知道他的这段历史在66年被那帮红卫兵给挖了出来,他也被红卫兵揪回了北京,当成叛徒和日本潜伏特务批斗。就这么着,一个老八路,一个抗日英雄,变成了牛鬼蛇神。红兵,每次想到罗老爷子这命啊,我都觉得心酸。”
杜红兵听了罗兴邦的这段经历,皱紧了眉头,静静地吸烟。
贺国庆见杜红兵沉默不语,拍了拍他的肩膀:“红兵,落实政策后,我陪着罗婶去大兴见了罗老爷子,他倒是挺看得开,说当初打鬼子,也不是为了日后得个仨瓜俩枣享清福,如今恢复了名誉,能清白做人了就挺好。”
杜红兵听了贺国庆的话,点了点头:“罗老爷子这风骨,一般人比不了。”
贺国庆笑道:“所以啊,红兵,你以后得对玉华好点。”
杜红兵怒道:“老贺,你再跟我提这个,别说我跟你急!”
贺国庆笑而不语,转身离开。
杜红兵嘟囔着:“这个老贺!”
杜红兵忽然感觉身后有些异样,他猛地转身,看见方老二正站在他身后。
方老二被杜红兵猛的这么一回头吓了一跳,手中的计算器掉在了地上。
杜红兵见状,拾起了计算器,递给方老二:“怎么着兄弟,生意都做到软卧来了?”
方老二满面堆笑:“都是讨生活。住得起软卧的都是有钱的主儿,兴许能做成几单生意呢。”
杜红兵拍了拍方老二的肩膀:“也对,祝你老兄早日发财。”
杜红兵说罢走进了包厢,但并没有关严包厢门,留了个缝隙对外张望着。
那方老二走到904包厢,敲门道:“计算器,日本进口的计算器!”
四哥打开了包厢门,方老二闪身进了包厢。
杜红兵关上了包厢门,皱眉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