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试当日,闻长风横死街头的消息像是肃肃秋风吹遍了整个长安城。
他死相惨烈,衣不蔽体。
横死在秦烟楼门口,双眼泛青。
胸口一个半寸大的伤口,直戳心口。
大理寺卿拿了秦烟楼一干人等入狱归案,
闻家白幡渐起,飘飘摇摇,好不凄凉。
可纵使出了这等惨事,秋试却仍旧照例进行。
空出来的那个考生座位,并未影响其他人奋笔疾书。
苏淮之立在考场之外,眼却一直瞧着坐于上首的安丞相。
丞相还是一如平常,严谨刻板。
官服穿的一丝不苟,嘴角下撇。
凭谁来看,都是绝世好官,治世良相。
苏淮之黑眸微凉,袖中握着书信,指尖颤抖。
闻长风死后,他的贴身小厮来找过苏淮之。
奉上林安两家来往的其他信件,跪地请求苏淮之做主。
此刻这些书信就捏在苏淮之手中,
他还在等。
等事情真的无法挽回再做决定也不迟。
坐在房内的安丞相似乎觉察到了苏淮之的视线,
他侧目看过来,眼神却带着嘲讽。
他眼眸虽泛黄,却依旧闪着精光。
一只手握在案角,坐的端正。
苏淮之错开眼,转身离开。
秋试过后,便是中书省考核。
考生的文章流水般的密封送进中书省,
皇帝端坐大殿之上,对于此次人才选拔也是万分在意。
钟声敲响,日头西斜。
中书省大门被打开,安丞相手中拿着一份文章径直递到大殿。
“微臣参见皇上。”
“丞相快快请起。”
皇帝对安丞相一向客气,他中年登帝。
一路靠的便是林安两家的扶持,故而对他们格外倚重。
所以科举选官这样的大任,也皆全权交给了安丞相。
“如何?”
皇帝声音威严,却唇边含笑。
他不去接那份文章,只轻声问了句。
“回禀圣上,有一考生姓白名杜。
文章甚好。”
“白?”
皇上眯眼,长安城内似乎并未姓白的官员。
“此人乃苏州布衣白丁,寒门子弟。
然文采卓然,乃状元的上上人选。”
安丞相低声道,语气平缓。
他抬了抬手,眼前文章被打开,放到皇帝眼前。
皇帝一目十行,很快浏览完毕。
面上看不出去情绪,随手饮下一口茶。
眼中闪过精光,
“闻家那小子的文章呢?”
这话问的突然,安丞相手轻轻攥了下衣袖。
面色却沉稳冷静,他弯腰,语气稍有些悲痛的说道。
“回禀圣上,闻公子今早死了。”
皇帝皱眉,却没料到此事。
闻长风上一轮考核的名单让他极为惊艳,没想到居然会横死街头。
“怎么会如此?”
“尸体是在秦烟楼被发现的,
衣衫不整,横尸街头。
唉,常听说闻公子爱好风流……”
这话是中书省另外一个官员所说,
话里倒是讥讽闻长风的意思。
苏淮之听罢,扫了他一眼,带着寒意。
“那可是真是可惜了。
不过这个白杜也是不错,
丞相打算给他什么职位?”
皇帝却只是表面叹息一句,似乎并未太过惋惜。
话音一转,又问起了安丞相。
按例,封官授爵都是皇帝圣心独裁。
可皇帝却对安丞相极为敬重,
更何况科举之制能够推行,
全都要依仗安丞相。
故而状元封官之时,皇帝大多都会采纳安丞相的意见。
安丞相抬眸,黑眸深邃。
他忽而跪地,嗓音低沉。
“陛下,老臣以为此人可堪当户部尚书之职。”
声音虽低,却若洪钟。
不仅是苏淮之,便是连皇帝都愣在了当下。
“丞相是对苏大人有多不满?”
皇帝只愣了半瞬,面色却阴沉下来。
苏淮之是他亲手所封,何时轮得到安丞相置喙。
更何况中书省全靠户部制衡,如今又怎能让他安排的人做户部尚书的位置。
“并非老臣对他不满,
只是苏大人在任期间,徇私枉法,失公渎职。
私以为苏大人并不配堪当大任。”
安丞相仰头,自然觉察到了帝王的不满。
他看着面前帝王阴沉下来的脸,心中却只有嘲讽之意。
“哦?苏大人,你因何徇私枉法?”
皇帝挑眉,看向一旁静立的苏淮之。
苏淮之抬眸,一双黑眸坦荡澄净。
他上前一步,伸手掀开衣摆跪下。
“回禀圣上,微臣并未。”
一句话说的简短,却掷地有声。
安丞相听罢,不屑之情快要溢出。
他转眸看向苏淮之,
“苏大人的夫人,也就是小女安柒。
因为菁华公主下毒至今昏迷不醒。
而苏大人作为户部尚书,不仅不彻查此事。
还替菁华公主隐瞒罪责。
可怜我的女儿,至今昏迷不醒,生命垂危。
陛下!
还请陛下下令让菁华公主拿出解药,解救小女性命。”
安丞相说及此,眼眶中落下一滴泪来。
他嗓音也变得沙哑,此刻的他脱下了丞相的模样,
只剩下一个可怜哀求的老父亲。
至少在其他官员眼中,是这般。
而大家看向苏淮之的眼神也多了好几分谴责,
当初菁华安柒同时落水时,苏淮之便选择了救公主。
这等谄媚小人,适才丞相所说他也并非做不出来。
皇帝却对此事一无所知,他也未曾想到安丞相居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质问。
压下心里的愤怒,他低声吩咐。
“将菁华公主叫来。”
“陛下,对于此事微臣可以解释。
公主殿下并非真凶,微臣也并未存心偏袒。
这其中另有隐情,微臣还在查证。”
苏淮之低声道,语气急促。
他没想到安丞相会先发制人,更没料到他会不顾皇家颜面。
袖中书信微抖,苏淮之黑眸紧缩。
“证据确凿!
菁华公主给小女弹奏的那把琴上就有剧毒,
除了她还有何人?”
安丞相不屑的扫了他一眼,随即伏地磕头。
“老臣辅助三朝,六年前受先帝所托。
尽心尽力辅助陛下,虽力有不逮,却从未谋私。
以家国为己任,陛下为天地。
可如今小女不过二十,便要遭此劫难。
老臣惶恐不安。
此事解决,老臣便告老还乡,以保家人太平。”
说到动情处,安丞相话中带了两三分的哽咽。
皇帝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
此人十五岁入朝,辅助三朝帝王。
心中最明白如何揣测帝王之意。
他怎会不知这番话是何含义,对于帝王来说又是何等僭越。
可他却还是当着满朝文武说出口,
一字一句诛心之言,视皇权于无物。
“丞相想让朕怎么样?”
皇帝轻声问,语气虚浮,像是没了力气。
“老臣别无他求,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菁华公主下毒害人,依律杖责。
苏淮之徇私枉法,除去乌纱帽,流放北疆。”
安丞相双眸直直盯着皇帝的眼,
没有丝毫惧意。
皇帝却扬唇轻笑,
“安丞相还真是毫不偏私,
竟给朕打算的这么好。
然菁华是嫡公主,这般惩罚是否太重?”
眸中是猜忌,也是柔和的希望。
皇帝望着安丞相,若是他现在愿意收手。
他也可以原谅之前的一切。
“老臣认为不重。”
可安丞相却摇头,低声说道。
一句话说的极重,掷地有声。
像是重石捶在皇帝心口,皇帝眼里的光渐渐熄灭。
安丞相是他的太傅,他一向仰仗敬重。
却没料到,太傅也会变。
“苏淮之,你可还有话说?”皇帝话锋一转。
苏淮之抬眸,手伸进袖中,指尖颤抖。
“微臣有话要说。
只是不知道安丞相敢不敢听。”
他声音泛着寒意,像是剑刃。
手中拿出那些信件,微黄的纸张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安丞相看过去,心却猛地下坠。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