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雾阁书坊”里劈锯刨工房、磨雕刻工房、墨纸拓装工房等几个大工房里;所有工作台面上的客家、河洛、高山等族汉子与细妹子一字排开,正在全神惯注地忙碌着。
已经回到台湾的张天强夫妇在雕版工房单辟一间,将“定光古佛”的神像和香灰盒安放。
人们络绎不绝来参拜,刚刚才安顿好不久的“定光古佛”神像龛上,已经有了好多香烛薰绕的痕迹。
然后张天强、江爱真在李庆秀和黄少芳的陪同下,察看已经分别了许久的各个工房。
李庆秀汇报说:“终于要完璧归赵了……现在主要是雕刻、拓印和销售这几种书,这是《天文历学》、《世界地理》等荷兰人的科技书籍,是你们回家大婚时,唯一由我大胆做主作出的决定。你俩看一看,如果不行我就收了。”
张天强看了看李庆秀印制的《天文历学》、《世界地理》等荷兰人科技书籍,果然是眼界大开,怪不得销路很好。
张天强赞扬道:“俗话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我们走了这些许日子,一般的刮目已经没办法相看了!”
李庆秀心里有鬼,很是紧张道:“这是为何?难道说我做的这些不好……”
张天强连忙摆手:“不!不!我是说很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徒弟要打死师傅了!”
江爱真也点着头:“这种管理的规矩是有点样子!
李庆秀忙答道:“多谢,多谢嫂子褒奖!”
江爱真还是在问:“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我们不是坚决地反对红毛番,反红毛教的吗,怎么现在连它的书我们也印了?”
张天强:“所以我说庆秀不简单,都快成我肚子里边的蛔虫了。这几本书是我被困在‘归顺学校’里边时看到的,里边好多文化是我们中国没有的,你看象这本《世界地理》,咱们中国只是在这——不是我原来知道的所谓‘中国,仍中央之国也’。”
江爱真问:“那是什么?
“国中之国也。”
李庆秀殷勤地帮忙指点中国在地图上的位置:“嫂子在这!”
江爱真顺着她的手指去:“那是什么?”
“咱们中国呀?”
江爱真一看那块:“原来是长成这模样。怎么这么小不点儿一块?”
“大着呢。这是一千万分之一的比例尺。”
江爱真还是不解:“什么叫做比例尺?”
“这……这里边的学问大着呢。不过这里边全有,以后你翻一翻就全懂得了。”李庆秀也一时语塞。
江爱真看着地图还是不相信:“这么说,看了就全懂了?”
张天强点点头:“这才叫秀才不出门,知道天下事。”
“对对对!老板就是不一样。这么说,你同意我的决定罗?”李庆秀连忙趁热打铁。
“你怎么会想到我会同意你开印这几本书?”张天强看着他。
“我在黄豆社那里看到这些书之后,想其实这是许许多多的中国人都不知道、但又想知道的知识,而且红毛番的这种书和传教没有多少关系,赚红毛番的钱,饱我们自己的腰包那有什么不好?”
“唔,不错。”张天强赞赏地点头。
……
少时,张天强设家宴,宴请来贺新婚的哥哥张天富、“天地会”帮主吴肇荣、罗光复,以及酋长、李庆秀等亲朋好友。黄少芳却在厨房帮江爱真当下手。
在席上,罗光复问:“汀州的水东街、半片街还是那样?”
张天富也问:“古堡我们那一帮胡朋狗友现在活得怎么样?”
黄少芳也端着新上菜出来问:“还吃蕃薯配腌菜?”
张天强被一阵轰炸;乐了:“唔,不错。你们一个一个慢慢来行不行?我看这个汀州府只是觉得店铺开得更多,更大了。到处都是穿着青灰布长衫、剃了半边头、留了一根长辩子在大街上罗罗踯踯的‘街长’。”
众人轰笑。
张天强继续汇报:“狗牯仔结婚了,讨的是‘赖鸡嬷’;还有那个七哩她死了……”
黄少芳诧异的问:“七哩她死了?”
“她家要把她嫁给上游坊的百万公‘痨拐仔’,说是可以换三石米,她不从,就……”
“可惜了。”黄少芳又到厨房去了。
吴肇荣端起酒杯:“你这次是真正的光宗耀祖呀!”
酋长则问:“清人真的占了整个中国大陆了?”
“那叫满人。说是马背上得的天下,那马了得,一日千里。从关外到汀州府听说就个十天半月的事,现在除了金、厦这一块,全天下都让满人给占了。前些日子,在福州登基的明福王隆武帝和一班大臣,从福州一路逃到了汀州,没想到在河田的蔡坊,还是被满人抓住了……”
众人皆叹息:“嗨……”
江爱真端着菜上来:“尽说些晦气的,不能说点别的?”
张天强连忙举起酒杯:“对对对,还记得丙辰书房的胡建礼吗?”
“怎么会不记得?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张天富看着弟弟。
“不会还在‘十番乐队’里拉胡琴吧?”黄少芳端上最后一个菜。
江爱真连忙站出来:“人家可出息多了。办‘半天岽’纸槽;做条丝烟纸;听说还要做条丝烟生意,也发大了!他说,到时要把你们几个赌咒发誓要建的那座大土楼给建起来!”
张天强给黄少芳使眼色,俩人会心一笑。
“我们是不能忘记了这个誓言,一定要把这座古堡最大的、能防火、防水、更主要是能防匪的土楼盖起来!”张天富满饮一杯道。
“到时就瞧你的啦!”
“放心!”
喝完酒,人们欢笑着四散——这是在黄少芳的闺房。桌子上有二包扎得十分整齐的果子。桌子两边坐着张天富和黄少芳。看来二人已经谈了一段时间了。
黄少芳看着果品道:“你看,你受的伤才好,又让你破费了。”
“我是一个粗人,本来早就想托人来问你的。可是我想了半天,干脆还是自己来吧,我希望你以后能天天让我破费!”
黄少芳矜持道:“你的心意我知道,在古堡时就明白了。可是我们那么有缘却没有份。”
张天富不肯罢休:“怎么会没有份呢?”
“我都是这样的人了。你……”
张天富站起来:“我不在乎。”
黄少芳摇着头:“不,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我们可以重头再来!”张天富忍不住扑上前,摇着黄少芳的肩膀。
“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为什么?”张天富痛苦的大声问着。
他们不知道,张天富在对黄少芳一往情深的表白时,恰巧被来找黄少芳的李庆秀在门外碰见,一怒之下恨恨地扭头就走了。
黄少芳无奈拒绝他说:“你已经太迟了。”
这边,失意的李庆秀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张天强的宅院里,意外碰见来向找张天强道贺的来。被嫉妒的火焰燃烧的他在绿色如茵,花团锦簇的宅院里看见美丽性感的来妹,便有心搭讪,来妹也对风度翩翩的他颇有好感。
“好了,新郎官。别的话我就不说了,反正是按你们客家人的说法:“白头到老,子孙满堂。”来妹的声音清脆悦耳。
张天强赔礼道:“这一次确实是走得太匆忙了,不是因为黄豆社‘归顺学校’的事,说要躲那个范布练吗?没好意思来向你和你父亲辞行,多有得罪,祈望鉴谅。这些是我从汀州古堡老家带来的一点土特产,请你和酋长笑纳。”
来妹答道:“用你们的话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罗。是不是李庆秀?”
李庆秀则恭维道:“漂亮的姑娘总是有道理。”
“聪明的男人恭维都不露痕迹。”来妹回答他。
张天强惊讶道:“哇,来妹,才多久没见,你的文化高了许多哩。说出话来一溜一溜地,了得呢。是不是这一阵一直坚持读书认字?”
来妹不正面回答:“哎,人家都说我们女人学了也没有多大用。”
“不要听信别人乱说。真是岂有此理!你就说这个豈有此理的‘豈’字举例来说明。”张天强说着,用小树枝在地上写出‘豈’字做例。
“过去我只教你学了下面的‘豆’字,对吧?可‘豈’字是在这‘豆’字上面还架有一座‘山’。”
“是豆字没错呀。你教我们做各种豆制品,这大山里长出来的豆子不就是‘豈’字吗?”
“你……你……”她的回答让张天强哭笑不得。
李庆秀则继续恭维:“唔,其实你聪颍可佳,孺子可教也。”
“那以后你来教我?”
“本人愿意效劳。”
来妹兴奋不已:“可不许反悔。”
……
玉峰山下林长东的宅院,高大、潮湿、阴森。客厅里,林长东与李庆秀又在悄悄地密谋什么。
出于复仇和忌恨的因素,李庆秀准备将张天富带着人以及现在隐蔽在大山纸槽的事情,告知林长东。
李庆秀小声说:“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长东反问:“我是你老哥吗?”
“那当然。”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当不当的?”
李庆秀吞了口水:“是这样,近来不是台湾‘天地会’活动频繁吗,听说他们已经勾结了金门、厦门一带的郑成功,现在正以张天强、张天富二兄弟为首的好多客家、河洛和土族人,在‘半天岽’纸槽和书坊一带秘密集结,天天习武训练,看样子是准备里应外合郑成功攻打台湾,消灭荷兰人。”
林长东想了想:“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你可以兵不血刃地借荷兰人之手,一举报了你家的血海深仇!你还犹豫个鬼?”
李庆秀面有难色道:“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因为此事事关重大,所有进出均属机密,仅仅数人知晓。一旦走漏风声,小弟难脱干系,以后断难再苟活其中。故苦思良策而不得。
林长东想了一会说:“兄倒有个好主意,何不妨如此,我这边去告发给荷兰人,让他们速速发兵,一举扑灭之!你这边则以听到风声为凭,快快去报给张天强和‘天地会’,这样你就又可进一步取得张天强和江爱真的信任;又能让荷兰人一举灭了你的仇敌。一举两得,一石三鸟。妙哉,妙哉!”
李庆秀点点头:“我听你的。”
“走!”
……
玉峰山下,张天强正在宅院里收拾菜园子,准备给已经怀孕了的江爱真做一顿好吃的。
李庆秀匆匆来敲门,告诉张天强和江爱真紧急消息。
“忙什么呢?”李庆秀一进门就问。
张天强边刨土边说:“你嫂子不是有了吗,胃口不好,我这边弄一弄,想让她吃点开胃的。有事?”
李庆秀一脸紧张:“急事!”
张天强看他的神色,慢慢放下锄头:“如此匆匆?出什么事了?”
李庆秀慌忙道:“出大事了——听说吴肇荣的手下有人向荷兰人告密,吴肇荣的家已经被烧了。他因为不在家正好走脱,现在张天富和‘天地会’的活动和安身处可能已经十分危险。或许荷兰兵正朝那儿赶!”
张天强大惊失色:“快走!”
立刻扔下工具与李庆秀跑了。
江爱真走出来,奇怪地眺望着。
……
这时,他们头上的玉峰大山之中,草木葱茏、鸟语花香。
一棵摇晃的小树后面闪出荷兰兵伸出的几枝枪口。
张天富等人浑然不知,正在持刀列队训练。
范布练突然站起来挥刀指挥:“射击——射击——”
张天富等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拼力向前:“红毛番来了,大家冲啊——大家冲啊——和红毛番拼了——”
人数和火力均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众义军在荷兰兵优势的火器射击下纷纷倒下英勇牺牲。张天富在砍倒一个荷兰兵之后终于被击中,他踉踉跄跄地靠着一棵大树,临死都睁着豹眼不肯倒下,怒视前方。
这次得手,使范布练得意忘形,却在回程途中疏忽大意,被吴肇荣、陈三番等人伏击。
范布练慌忙率队拼命抵抗。吴肇荣、陈三番等率队喊着口号,一浪一浪的英勇冲锋。
荷兰士兵的火器厉害,训练有素,占据了有利地形,在他们的阻击下义军伤亡惨重,尸横遍野,要不是距离较近,迅速转入近战格斗,制约了长枪的发挥,义军此战险成败局。
一番激战后,荷兰军小部夺路突围,四散逃命,其余均被击毙或投降,义军方面,虽取得惨胜,伤亡人数却高于荷军,而陈三番则遭到重伤。
义军和荷兰人激战时,张天强率领着几个人急匆匆地赶往山中纸槽。
上玉峰山的小路犹如一条飘舞在山间的彩带,在山峦间缭绕。
突然路上传来密集的枪声。张天强率领着几个人急匆匆地紧赶慢赶,突然在一处树林中看见张天富和许多“天地会”的义军成员已经喋血当场……
张天强一见,顿时两眼一黑,喷出了一口鲜血。
郑成功来了——大街小巷,大小港口码头,都是郑军的旌旗和健儿
因为人数寡不敌众,统治手段又不得人心,加之郑军也有火器助阵,荷兰人很快就败下阵来,不得不投降认输——一队又一队狼狈不堪的荷兰兵,高举着武器走向大队的明郑军前放下武器投降——
“改天换日”了的台湾大街小巷,人们扯下了荷兰人的国旗踩在了脚底下;码头上没了红毛番的兵舰;街头上没了红毛番的兵;城里从此没了红毛番的衙门……
满街的小孩自行列队,跟在大队的明郑军后头,高兴地又蹦又跳,反复吟唱着一首民谣:
“头戴明帽,身穿番衣,
五月红毛,六月永历!”
原“天地会”的谢水科、陈三番等许多在与荷兰人殊死战斗、幸存下来的成员,此时又出现在大街两傍的欢迎人群中,欣喜看着人们来来往往,劳军迎送、乡亲相认、鞭炮齐鸣。
身着大将军铠甲的刘家梁、刘家盛领着大队的明郑军队列队走过,激起了一阵阵喝彩。
这时,走狗林长东一脸的谦卑像,带着许多的村人给明郑军队送粮食。他的积极举动,博得了一位明郑军底层军需的好感。他热情地拍着林长东的肩膀颇为赞许。林长东的眼角闪过一丝极为狡诘的微笑。
郑军登台后,玉峰山下的张天强宅院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刘家梁来了,他现在是郑成功的心腹爱将。今天,他身着便装的在贴身卫士的簇拥下正与张天强、吴肇荣、吴光复、李庆秀、黄少芳等纵横捭阖、诗酒天下、谈古论今。
张天强举杯说:“那些年水路难通,兵灾不断,我们就听说你先是在潮州做楼总,后来清军颁布屠城令,抢掠城乡、滥杀无辜,你是迫于义愤和良心才投身延平王郑成功的?”
刘家梁点点头:“的确如此,那年是我联通延平王而大开城门的,潮州终于兵不血刃回归永历天下……”
刘家盛也笑着说:“后来延平王看到我哥忠心耿耿,东征西伐战功卓著,终纳为心腹,遂渐成大将也。
吴肇荣举杯应道:“此次攻台驱逐荷夷,兄又力拔头筹,功高盖世,朝野同贺。”
“言重了,言重了!”刘家梁自谦道。
罗光复也笑道:“尔等老乡也脸上有光啊。”
“那还不是尔等‘天地会’的鼎力支援才有今日之功?尤其是天富兄,壮志未筹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张天强也动容道:“可惜他未能看到胜利的这一天……”
“我提议,尔等共同举杯,为天富兄、为那些为了台湾的胜利回归我中华而捐躯者祭奠一杯!”吴肇荣激动的站起来。
众皆素立而遥祭。
门外,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
门边,江爱真刚从厨房出来,正在教呀呀学语的幼儿张日昇学讲客家话:“
“嗒爹哩——娓妈哩——”
张日昇跟着念:“嗒——娓哩——”
江爱真又教:“嗒爹哩——娓妈哩——”
“嗒哩——娓哩——”
“说得好!”刘家梁走出来一把抱起张日昇高高举过头顶,“我们后继有人了!”
张日昇被吓得直哭。
江爱真点了点他的鼻子:“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人家大将军抱了,是你的福气。将来长大以后才可能当到一个大将军来?”
刘家梁却摇着小孩子说:“但愿以后你不要再当什么大将军了,等你长大以后,这个世界已经太平了,已经没战打了。你就学你爹的模样,做生意!到时与这个天下的所有国家做大生意!”
这样玩了没几天,刘家梁一行人送林铁兰返回码头。
桅杆林立的码头、大小木船泊在海港中。张天强与罗光复在码头边上的茶庄中泡着茶,指挥着大队的装卸工装卸砂糖、铅、硫磺、丝绸、瓷器、条丝烟等上下船,准备运往大陆和南亚各地。
刘家梁在岸边施礼道:“各位弟兄,公务紧急,我就不在此叨陪了。有劳你们送送林铁兰小姐,我就此告辞!”
众人还礼:“送过中提督事大人!”
刘家梁的马队在侍卫簇拥下飞奔而去,卷起一路泥尘。
张天强躬身道:“林小姐,请——绝尘早已远,收目品佳茗?”
罗光复应道:“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
林铁兰笑道:“至于吗?”
罗光复端起茶杯:“好了好了,来来来,品茶,品茶!此乃潮汕功夫茶也。尝尝,比我们老家的漳平水仙花茶、武平桃溪绿茶凶多了。”
“开个玩笑。在潮州时我就疑惑这潮汕一带的客家人、河洛人,为什么就单单喜欢喝这种浓而发苦的功夫茶呢?”
林铁兰不解:“为什么?”
“经过尔等苦心研究,终得结论——”
罗光复也催道:“说呀,卖什么关子?”
林铁兰笑着:“急急风遇上了慢郎中!
“那是因为河洛人、客家人都是从中原迁徙而来的,吃惯了米谷、猪、牛、羊肉,来到这大海边一下子改吃鱼虾、吃海鲜了,怕这腥味,不消化,所以才靠吃浓茶来想压住它,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也。”
林铁兰想了想:“唔,有点道理。”
罗光复大笑着:“歪理。”
“好了,我们言归正传,承蒙林铁兰小姐的商船,尔等进行合作贸易,将砂糖、铅、硫磺运往大陆、南亚各地;然后将丝绸、瓷器、条丝烟等又通过林铁兰等人的商船运进来,再销往欧亚各地。此航次收入颇丰,我意是否再开日、韩航线?”张天强突然谈起正事。
“唔,此议吾辈谋划久矣。”
“那就干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