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是庄家传来消息,荣记在松江创办股份制实体大厂,缫丝为主,兼营丝织,斥巨资引进西洋超大型缫丝机和丝织机,规模盛况空前,据说沪上三大丝业洋行都有入股。庄家作为洋行大股东之一,也是极力促成合作者之一,对此最为清楚。徐继东几乎是把荣记所有的流动资金全部投入进去,实际耗资超过十万白银,这在当时引起了巨大轰动。
其次是龙家得到了荣记四处收购蚕茧的事实,收购价普遍超过市场价一成左右,但是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辑里村流失的蚕茧为荣记收购。
而十天很快过去,夏奇杳无音讯,徐晟愈发觉得事情出了大变化,那就是京城新来的特使受到了荣记的蛊惑,由荣记出面缫丝制袍,而荣记必定借助特使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内整合起一切资源!这样一来,夏奇的话语权就落了下风!
山雨欲来,徐晟深感第一批蚕茧的流失很可能只是开端!
徐晟必须把最严重的后果告诉徐青山,徐青山这才动容,让阿林伯通知到全村,即日召开全员会商,徐晟则向他仔细说明几个关键问题亟待解决。
全村一下子炸开了锅,村民们议论纷纷,各种猜测的都有。
要知道,如此紧急的全员会商,辑里村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
每户至少出席一人,村民们陆续集中,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散落在村东的大白场上。
徐青山面色铁青,站在地势较高的位置,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马上让阿林伯点名。
由于辑里村徐家一家独大,名册自然掌握在徐青山的手里,对照名册,阿林伯很快完成了点名,除张启旺、刘旳两家之外,其他人都到齐了。
徐青山唤过一位本家的后生问道,“张启旺和刘旳到底怎么回事?”
后生回答,“他两个约了伴,前天就出门了,好像是有个大客商要谈。”
徐青山点点头,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声说道,“今天请大家来,我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
全场为之一静。
徐青山继续说道,“第一,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儿徐晟正式成为徐家辑里丝第二十三代家主。”
此言一出,顿时嘈杂起来。
因为徐家一向以稳重著称,况且徐青山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反观徐晟年纪还不满二十岁,虽然在村里有聪慧之名,毕竟太过年轻。私底下不少人都开始嘀咕,徐青山是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徐青山再次高举双手,“大家都知道,一个月前,我儿徐晟去了一趟沪上,与荣记达成了新的合作协议,重新展示了我辑里丝的风采,得到了沪上众多同行的认可。这虽不是我儿一个人的功劳,但他在其中表现出了我们辑里人的聪明才智!远胜于我!所以,我作出了这个决定。”
“我们觉得你是否应该再考虑考虑?”有一位长者说道。
立刻就有好几个人附和。
“我是考虑成熟了的,”徐青山笑了笑,“等我宣布完第二件事之后,我相信大家都会支持阿晟的。”
众人的脸上多有怀疑之色。
徐青山再次说道,“第二,我打算公开我与荣记这十年来的供货价格,我让阿林手书一份清单,贴在村口的墙上,大家可以前去一观。”
说着话,徐青山拿手一指。
阿林伯早就将一张大红纸贴在土墙之上,红纸黑字,格外醒目。
众人纷纷挤了过去,有腿脚快的看见之后,顿时发起阵阵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原来这个价格一直走低!”
……
从徐青山这辈起,辑里村的格局在逐渐的变化,把村民自产丝的处置权交由村民自己,由徐家提出收购价作为参考价,如果在丝行埭询价更高的,村民有权自主出售;如果询价低则可以直接卖给徐家。而村民大多数都老实本分,愿意把丝交由徐家统一经营,如此每家每年得银一二百两不等,相对种粮食的农户来说,生活优渥不知几许。
正是因为如此,很多村民都不了解市场价到底是什么情况、什么波动,而其中也确实有些人尝试着是不是也能从经营丝业起家,立志成为“四象”“八牛”那样的人物,直到入行才有切身体会,即便是正宗的辑里丝,在丝行埭上要站稳脚跟,谈何容易?再者说,在这些人当中,他们多年以来都一直有个困惑,为什么外界丝价下跌,徐家分给村民的利润却不见减少,反而每年都有增加?自然也有人会到沪上与荣记的人接触,然而结果却是荣记给的价格并不高!
当供货价格公开的这一刻,众人似乎有所明悟。
账目很清晰很容易算,每户分得银两的总数,对应荣记收购的总量,十年前略有盈余,五年前持平,三年前则出现了亏空。
徐青山亏钱赚吆喝?听说他还失去了徐家的族谱?
众人心思不一,脸上表情也极为丰富,有几个村里的老人忍不住叫喊起来,“一帮子不成器的东西!成日里就想着徐家是多么的抠门,赚了大家的血汗钱!现在都瞪大你们的狗眼看看!都看清楚咯!”
其中一位老人,揪着一个年轻人的衣领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对徐青山作了个揖,“青山啊,我对不住你。”
徐青山慌忙躬身道,“陈老,您是我父亲一辈的老人,我可不敢当啊。”
陈老颤颤巍巍拿着拄拐,狠狠地就把年轻人背上砸了一记,一声闷响,年轻人吃痛,却不敢闪躲。
陈老指着他说道,“半个多月前,就是这个不肖子孙,说是有人花大价钱收蚕茧,比市价高一成半,他说家里蚕茧多着,缫丝又累又慢,不如卖给别人收点现成,反正徐家从来不会短了我们每户的钱。”
陈老说着,转向全村人,冷笑道,“我相信,在你们当中也有不少人跟他想的一样,是吧?”
“我呸!”陈老丝毫不顾忌自身的形象,一口浓痰重重吐在地上,“茧价和丝价,孰高孰低,岂能同日而语?的确,缫丝需要付出艰辛的劳动,那是不假。可是我倒要问问了,这辑里村世代就是依靠养蚕缫丝换取粮食的,不付出哪来的收获?再者说来,谁家的蚕种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就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你们有种把茧子都卖掉!断了根再舔着脸去问人徐家要蚕种!我呸!都是些没出息的家伙!”
“我说老家伙,你还说起个没完了?”一个大块头跳了起来,“看你这样子,走路都不利索,脾气还这么大?怎么?徐家给了你什么好处了?你倒是说出来,要是徐家也给我一样的钱,我也帮着你!”
“我倒是谁?董痞子你别来掺和我家事!”陈老的孙子是个极孝顺的,吃了陈老一顿棒打,又亲眼见着供货价格,心中悔恨,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泄,此时怒道,“我爷爷就是个直性子,容不得你这个痞子来说道,漫说徐家没给钱,就算给了钱,我爷爷也不会向着徐家说话,一切公道自在人心!我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现在才明白过来,就是你们这帮子没心肝的尽鼓捣瞎话!”
董痞子是村里出了名的懒货,一家生计全仗着家主婆张罗,自己却整日游手好闲,本想着挑拨众人,没想到被陈家后生好一顿叫骂,登时火往上撞,伸手抡拳就要打,口中叫嚷着,“好你个陈康,竟敢骂我?!老子今天不教训教训你,老子就不姓董!”
旁边的村民都晓得他下手没个轻重,竟往边上纷纷躲闪。
陈康无措,素日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硬着头皮竟拿脑袋应着董痞子胸口撞去!董痞子不曾防备,拳头落空了不说,还被陈康顶了个正着,胸口吃痛竟连着后退好几步勉强站定。
董痞子这下不干了,嗷嗷叫着再度要冲上来,陈老一把把陈康拉到身后,对董痞子说道,“董家小子,你真有本事,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
董痞子当着这么多人,即便再浑,也难对老人下手。
此时却开始有人指责他起来。
这场闹剧发生得很突然,徐青山和徐晟都没有预料,见董痞子气势被压制下去,徐青山将众人的注意力又吸引过来,“各位乡亲,我还有一个事情要告诉大家,阿晟这趟沪上与荣记交涉,最终取得了让我非常意外的结果,至于这个结果如何,还是请阿晟自己亲手将价格填写上去吧。”
徐晟笑着从阿林伯手里拿过了笔墨,缓缓走向土墙,一笔一划写上了价格。
众人看清之后,又是一阵哗然:竟然超过两倍多!
徐晟笑着对大家说道,“我跟我父亲已经商量过了,按照这个价格,徐家决定,今年配给到每户的银子翻一番!”
村民们再也按捺不住,群情激动,纷纷望向徐青山。
徐青山严肃地点点头,“我徐家言出必行!茧价翻番、丝价也翻番。”
也不知是从谁开始,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但是也有不少人在心里盘算,尤其是卖出去蚕茧的那些人,听到茧价翻番的消息,如蒙重锤。而董痞子心里更是打鼓,不知将消息回去怎么交代,一想到家主婆之凶悍,便是腿脚发软。
徐晟则慢慢地从人群中走过,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回到徐青山的身边,父子俩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算是在全村人的面前完成了徐家家主之位的交接。
徐晟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天起,我徐晟将代表徐家,愿与全村人同呼吸、共命运、齐进退!刚才我说过了,价格翻番,所以请大家珍惜自己手中的每一枚茧、每一寸丝,都能到荣记换来大价钱,说到这里,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荣记呢?”
听得徐晟说话风趣,大伙儿齐声大笑,纷纷上前与徐晟打过招呼,有祝贺的,也有惭愧的。徐晟一一回应,短时间内就在全村人的心里树立起了自己的威望,最关键的是,他从绝大多数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信任,蚕茧收购的危机被彻底扭转。
众人不曾察觉,就在土墙后面,常伯远远望着徐晟,忍不住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