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远在松江的徐继东狠狠地摔了茶盏。
徐志高在一边皱着眉头,苦思无计。
徐继东额头冒了汗,早知道徐家来这一手,一开始就该大量吃进辑里村的蚕茧,现在的局面令他倍感焦虑,不禁自语道,“难道是走漏了风声?不能啊,我们只是收购了不到一成,而且是让人从各家少量收来的,徐家怎么这么快就发觉了?”
徐志高也很纳闷,“照理说,蚕茧产量本来就是浮动的,不到一成的量还是在合理的范围,而且我联络的那几个人,都接触过好几次,应该不会泄露。”
“到底是怎么回事?”徐继东深感棘手,就手上这点蚕茧量,哪怕全部缫制成丝,怕是也难成事,本来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逼徐晟就范,从而进一步控制他利用他来完成龙袍的使命,可是还没等下一步,就被徐家轻易化解掉了。
徐志高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声问道,“爹,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夏先生——”
徐继东一挑眉,仔细一想却又摇头,“不太可能,那个老头虽然很强势,但是特使大人来了之后,他就被彻底放在一边了,你都没见吗?他几乎待在屋里不出来……”
就在父子俩商议的时候,外面有人通报,说是辑里村有人来了。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忙请人进来。
只见两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急匆匆而来,神色之间颇有几分焦虑和为难。
彼此都有过多次见面,也不客套。
来人开口就说,“徐掌柜,我们这次来,是想跟您打个商量的,您看是不是把我们卖给您的茧子原价收回?”
徐志高登时就跳了起来,“刘旳,你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两人就是村民大会缺席之人,张启旺和刘旳。
这两个本是精明人,在村里有广有人缘,得到不少人的信任,曾在丝行埭合开过店铺,也结交过一些大客商,见过一些大世面。但是店铺丝行的生意始终不温不火,这两个便想着与荣记搭上线,到沪上打听着找到了徐志高,双方各有所需相谈契合。然而两人的丝货毕竟出于种种原因,与徐家辑里丝存在一定的差距,说白了,徐志高看不上。
徐志高找这两个人收购蚕茧,不但加两成利,另外又有许诺,令两人振奋不已。由于这层原因,当日村里开大会,这两个便找了托辞缺席,实则暗中又偷偷到了大白场观望,结果自然令他们彻底慌了手脚,因为之后,曾向他们提供蚕茧的村民纷纷找上门来要求退还,等于是将他两个完全暴露在公众面前。
虽然徐晟没有对他们采取措施,但他们自知事不谐,先把村里的情况通报给荣记,实在架不住讨要蚕茧的村民,无奈只得又找到松江。
徐志高当场就拍了桌子,指着两人鼻子骂道,“你两个也不照照镜子是什么样的货色!卖出去的货就是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之理?你们当我荣记是什么?再者说来,当初你们满口应承,胸脯拍得山响,还不是冲着两成利去的?现在倒是想反悔了?亏你们有这张脸皮找来这里!”
张启旺和刘旳一路上早就商议定当,见徐志高果然发飙,马上也毫不客气撒起了泼。
张启旺道,“我们没皮没脸,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这趟不会白来的,要么把货原价退给我们,要么按照翻倍的价格给足钱,不然我们回去左右是无法交代,便是赖在这边不走了!”
刘旳在一边附和着,索性扯开了衣领,撸起了袖子,大喇喇坐在椅子上。
徐继东此时才闹明白,原来这两个惫懒货竟是打着要坐地起价的主意,心中不住冷笑,问道,“如今货在我手里,货款也已经付清,居然还想讹诈我荣记?我倒想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倚仗?!”
两个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荣记父子不明所以,只觉得事情不对劲。
张启旺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没错,货是发了,但是没有发齐,货款是按量结算的,这一节我们算是揭过了。可是我留下没有发的这一批,对你们说应该更重要……”
“你敢耍诈?”徐志高怒不可遏,伸手指着两个。
刘旳轻轻拨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说道,“话不能乱说!第一船发过来的那可都是真扎货……”
徐继东一怔,“你是说,只有第一船没问题?那其它的呢?”
徐志高暗呼糟糕,第一船确实仔细查验无误的,但之后就放松了警惕,面层上铺设的应该不假,而里面的蚕茧几乎确定掺假无疑。
刘旳洋洋得意地说道,“我们兄弟俩做生意是看人去的,如果对方讲诚信,那自然用不着这样费手脚,可问题就怕对方不守诚信了,只好防着一手。”
徐继东怒喝道,“你怎么不去沪上打听清楚!?我荣记守着数十年家业,做生意讲规矩那是出了名的,何时有过不讲信用的时候?”
张启旺连连摇头,“不用打听,从荣记对待咱辑里村的所作所为就一目了然。连年压价、甚至抢占徐家的族谱,这种行径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我们兄弟俩小本经营,实在折腾不起,更担不起那个风险。”
徐志高气急败坏问道,“你们口口声声讲荣记如此不堪,你们自己呢?竟敢掺假!你们也配说‘信用’两个字?”
刘旳嘿嘿笑道,“我必须纠正,你让我们去村里收购蚕茧,我们是严格按照约定收购的,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如果我们有一枚蚕茧不是从辑里村采购的,我们愿意假一罚十赔给你。”
荣记父子皆是一愣。
张启旺也笑了,“谁说咱辑里村养的都是莲心种蚕呢?”
徐继东的老眼眯起,强忍着心头怒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道,“原来是这样啊,那便怪不着你们两位,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给我透个底吧,先前送来的茧子里,大约有多少是莲心种的?”
“大约四成左右。”
“什么?!”徐志高破口大骂,“你们两个王八蛋,居然混了这么多残次茧子?”
张启旺冷冷地说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就算不是莲心种的茧子,那也是辑里村的,我们没有任何责任,而且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就算不是莲心种,也比市场上那些强十倍,就你出的那个价位绝对担得起!怪只怪你们有眼无珠,我敢这么说,我说混杂在一起的茧子,让你们辨认,只怕都辩不清楚!别不服气!”
刘旳突然轻轻叹息一声,“其实我们兄弟俩是真心实意想跟你们荣记合作的,可是你们呢?看看人家徐家,五年持平、三年亏损,等到价格翻番,照样把茧价和丝价翻番,这就是差距!我们兄弟俩只是想自己创一番事业,跟徐家并无恩怨纠缠,有一句话叫什么‘相形见绌’,没有比较就没有高低!现在我们两个也没什么颜面回去了,要么你按双倍价格把我们手里的货全部拿去,要么把蚕茧全部退还,之后我们自己找徐家了断。”
徐继东也算是纵横商界一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此时却只能捏着鼻子认账,不禁涌起一阵无力感,对徐志高说道,“我认栽!按他们的意思,给足了钱,这一次验货给我看仔细了,再有差错,便是翻了天去,也要讨回说法!”
最后一句,即是告诫徐志高,更是对着张、刘二人说的。
张启旺和刘旳心头暗喜,连声应承着走了。
徐继东刚摔过茶盏,便将茶托顺手拿起,砸了个粉碎!
夏奇因在南林逗留了几天,返回沪上之时,京城已经派来了特使,而且与荣记一拍即合达成合作意向,荣记负责赶制龙袍,特使则出面整合资源。夏奇屡次进言均被拒绝,慢慢地也不闻不问起来,只在松江一处别院深居简出。
又是连续的阴雨天,这日难得放晴。
夏奇就临窗而坐,慵懒地享受着难得的阳光,阴雨入夏温差变化大,身上还披着件外衣。
别院极僻静,且布置颇为雅致,满目盛开的鲜花在雨后显得格外精神。
夏奇想起了与徐晟的约定,心道也不知徐晟是否因为自己的变卦而将龙袍之事搁置下来,不管事情如何发展,一旦搁置始终不利。
新来的特使是大总统的远房侄儿,在京城时就与夏奇熟识,素日里甚为尊敬,可不知为何,此番下了江南竟是换了个人似得,凡事从速从急,独断专行,旁人的话一概不听。心念及此,夏奇不禁微微叹息。
正在此时,外间似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后在门外轻叩两下。
“请进,”夏奇知道,除了特使别无他人。
只见走进一个大约三十五六岁的青年,一身戎装穿戴整齐,客气地打了招呼,“夏先生,我今日特意来看望你。”
夏奇笑了笑,“今日一早枝头有喜鹊叫,料着你会过来,我早早地沏好了茶,明前的碧螺春。”
青年坐下,双手端过茶盏,轻啜一口,赞了句“好茶”。
夏奇在沪上与他碰面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随意,心中颇有不忿,脸上敷起一层寒霜,问道,“袁锋啊,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袁锋深知这位老爷子的秉性,连忙赔礼道,“您是知道我的,我不得不做出一番模样来。”
夏奇哼了一声。
袁锋又解释道,“顾问团派您到江南来,本来就是一个折中的办法,您是中立派,我也一样如此。您在沪上的一举一动,包括沪、杭、苏、宁之间的奔波,他们都清清楚楚,总体来说,您的做法是令人满意的,可是激进派嫌您进展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