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奇心里雪亮,他所做的几乎都是无用功,短短半个月里把三大织造跑了个遍,却隐瞒了与“四象”家族以及徐晟的安排,他自有主张。
袁锋见他脸色稍稍缓和,继续说道,“我这趟来则不同,上头几个都耐不住性子了,就连温和派也有了微词,所以我不得不立即采取行动,让他们看看,事情是有大进展的。”
夏奇完全理解,只是对他的态度不满,现在既然他把话说开了,夏奇便道,“那我问你,你到底打算如何完成这个使命?就凭荣记那父子两个?”
袁锋笑了,“不然呢?众所周知,荣记是辑里丝唯一的正宗,而清帝的龙袍则由辑里丝制作,又还有谁比荣记更能胜任呢?”
夏奇一头雾水,两眼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想要穿透他的内心一般。
袁锋笑意更盛。
到了这一步,夏奇觉得他有些莫测,但顾忌他与大总统的亲属关系,此时不敢挑明。
袁锋正色道,“其实我刚到沪上的时候,就已经收到您与辑里徐家的接触,既然您看好那个徐晟,我又何妨押宝在荣记,两厢竞争,谁胜出谁就献龙袍,谁失败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对他们两家来说,赌注就是族谱,正统的终极较量,由我们来一锤定音,岂不有趣?再者说,我在荣记的投入有实体支撑,您在辑里村则纯属权势的威压,相比之下荣记更占便宜,算是双方比较公平的竞争。”
夏奇抚掌而笑,“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荣记的失败了,您应该知道,荣记的底细,试问一个只知低买高卖的商人,又有何本事制作龙袍呢?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敢不敢跟我对赌一局?”
袁锋眨了眨眼,“赌什么?可以试试。”
夏奇笑道,“我们只赌一样,我赢了,我会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如果我输了,也是同样。”
袁锋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赌局,两人击掌为定。
夏奇不由得奇怪道,“你为什么会看好荣记呢?”
袁锋便把荣记暗中收购蚕茧的事情告诉他夏奇,夏奇猛地一拍桌子,骂道,“卑鄙!”
袁锋却丝毫不以为耻,“商场如战场,换了我是荣记,也会想出各种方法手段来的,尤其是处于弱势的一方。这一招釜底抽薪够狠毒,就看辑里村那边怎么应付了。”
夏奇不禁担心起来。
正在此时,一名侍官匆匆跑来,欲言又止。
袁锋道,“夏先生又不是外人,你顾虑什么?”
侍官一怔,赶紧把辑里村徐家易主以及荣记收购蚕茧受到抵制的情况报告清楚。
“妙啊!”夏奇忍不住拍手叫好,一捋胡须对袁锋说道,“这一连串的应对简直太痛快了,连消带打,让荣记父子灰头土脸!哈哈!解气!解气!”
袁锋也觉得意外,他没想到辑里村的反应这么快,而且处置得如此完美,现在的辑里村应该是内部最团结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断绝了最优质蚕茧流失的可能。哪怕以后荣记出再高的价格,只怕所得极其有限,而且如何辨别真正的莲心种都成了疑问,袁锋甚至觉得,就连那两个辑里村的丝商都有问题。
侍官直愣愣地看着两位主事上官,莫名其妙。
袁锋眼珠一转,用商量的口吻对夏奇说道,“夏老,您看,既然是个局,像这样早早地没了悬念,岂不无趣?”
“嗯?你想耍赖?”夏奇却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哼哼道,“你别想打什么鬼主意,你也不能直接插手!我倒想看看,荣记那对草包父子还能用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来!”
袁锋嘿嘿笑道,“我的本意是让两家有竞争,早日完成便可回京复命,这种竞争其实对两家都有好处的,您看,辑里村那边得到‘四象’家族的鼎力支持,必然对徐家日后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而荣记这边声势越大,丝厂受到的关注也越高,也越有利于推动民族实业的振兴。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再给荣记一些刺激,让局势更平衡些,您觉得呢?”
夏奇左右权衡,基本赞同了他的意见,只是又叮嘱道,“不能采取激烈手段,切记不得伤人性命!”
“哪能呐……”袁锋应付说道,带着侍官去找荣记父子。
却说张启旺和刘旳两个一商议,竟是先拿了荣记的银子回到辑里,按双倍的数额分到所采购的蚕农家里,然后大清早就各自让家主婆把自己绑了严实,背上插了几根桑柴棒头,到徐家负荆请罪,一路上惹得村民们好一阵哄笑。
平日里这两个名声是不错,可现在闹得人尽皆知是他们在鼓捣收茧子,前几日受了不少白眼唾弃,但这一次居然有本事拿了双倍钱出来,人们虽是纳罕但毕竟是件爽利事,便有陆续跟上看热闹的,其中也有卖给他们茧子的蚕农。
一行人到了徐家,差不多攒了二十来个人。
阿林伯远远地瞅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忙上前问明缘由。
张启旺说完原委,便只要求见见徐晟。
徐晟正忙着张罗安装南林大户们送来的器械,足足有十台之多,这还是第一批的。为了赶制这玩意儿,娄家上足了心思,既要满足徐晟的需求,又对这种器械好奇不已,打算自家也留个几台自不必提。不料徐晟设计的器械却是可以拆装重组的,一台可以拆分为六台,比现用的三绪脚踏丝车更实用,因此忙得不可开交,却又不得不匆匆赶来。
张启旺和刘旳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于众。
刘旳说,“我两个今天就是来向徐家、向各位乡亲赔礼道歉的,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要认!是我们两个私下与荣记接触,也被他们利用,现在虽然补回大家的损失,但我们实在无颜继续留在辑里村,临走之前求一个原谅。”
围着的人们纷纷出言挽留。
此时陈老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先向徐晟打过招呼,说道,“我虚长几岁,我想说几句话,中听不中听还请徐家主品评。”
徐晟很客气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老说道,“我们已经弄清楚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是荣记在捣鬼,这两人受到蛊惑固然不对,但他们的做法值得讨论。首先,他们收购的量不大,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从结果上来讲,对全村应该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其次,他们这次回来之后的做派,我觉得是有可取之处的,兑现双倍给蚕农,对于商人来说,更为难得。”
张启旺和刘旳两人双双羞红了脸。
张启旺低声说,“其实原先荣记给的价格是两成,我两个商议之后减掉一成。”
陈老没有因此而改变立场,对徐晟说道,“徐家主,你看看,他们此时做过什么、想过什么都没有任何隐瞒了,我认为应该留下他们。”
众人也都纷纷附和。
徐晟笑了,对陈老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他们走了?就算他们想走,我也不会让他们就这么轻易走的。”
两人呆住了。其他人均不解其意。
徐晟大笑,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这边正缺帮手,如果两位不嫌弃,不如就跟着我一起把辑里丝发扬光大!我向各位保证,以后我们辑里丝,不再需要荣记的通商渠道,我们要靠自己把辑里丝带出辑里、带到沪上,甚至带到西洋!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最好的丝品在我们辑里村!”
张启旺和刘旳一时反应不过来,“那我们——”
陈老哈哈大笑,“都留下吧,跟着徐家主,肯定大有前途。”
两人喜出望外。
此时董痞子却不知从哪里挤了过来,一本正经地问徐晟,“徐家主,你是说缺人手?看我成不?”
有人不禁逗趣道,“董痞子,你可别一根筋啊,你要是跟了徐家主,被你家那位雌老虎知道了,还不得活生生扒了一层皮?”
董痞子毫不理会,强硬着脖颈,“老子在家就是天,我要做什么,谁敢反对?”
其实董痞子本性不坏,好吃懒做也是被父母惯得,好不容易娶个婆娘能管着他,只凭着有膀子力气,在村里是为数不多的庄稼汉之一,只是不懂桑蚕,留着跑个腿什么不是问题。
徐晟当下就客气地说道,“董家哥哥,你要来徐家做事,我自然欢迎,不过还是跟家里商量定当的好。”
董痞子欢呼一声,立刻跑没影了,众人皆笑。
张启旺、刘旳两个回去跟家里人一说,免去背井离乡之苦自然皆大欢喜,两人立即收拾物件停当,刚过晌午就直接向徐晟报到。徐晟很满意他们的态度和行动,立刻带着他们来到辑里村正中心的大仓库。
这次徐晟招募人手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如果他要大展拳脚,兑现自主经营的想法,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班底,他想利用这次风波,寻找适用人选。除了张启旺和刘旳之外,陈老的孙子陈康则已早一步跟了徐晟,正在招呼人把运来的器械搬进早就腾空了的最大的一个仓库里,作为临时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