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子继续说道，“他们的货物就在大家面前，凭良心讲，如果按照半两银子的价格放到市场上，会有人收购吗？你们一定会说有，我也不否认。但是，我可以断言，至少一定不会有人用这个价格买下全部货物，谁都没有把握，在这个价格的基础上再加价零售，将会非常艰难，其中时间成本更加凸显出来，如果在这期间丝价一旦出现下行，那么亏本贱卖几乎就板上钉钉，这个风险无法承受。所以说，价格必须要放低才有竞争力。”
他说的“生意经”深入浅出极易理解，徐晟听得连连点头，此时就连青年也没有立即反驳，只是低头若有所思。
小胡子见状更是冷笑不已，“哼哼，你给的这个价格只是一个死的数字，不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换个角度来说，反正都是无人问津，即便半两、一两甚至五两，其实际意义都是一样的。所以我要说，你的想法既幼稚又脱离实际，你还真别不服。”
两个桐乡人相对而叹，其中一人说道，“其实我们两人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六、七钱银子的价格甚至更高，放到丝行里寄卖不是不行，关键是时间问题，似恁般零敲碎打，不知何时才能售罄！所以，当我们听到半两这个价格之时，已经暗自窃喜了。”
青年怒哼道，“你倒是实在，算我枉做一次小人。”
那人赧然红了脸，另一人想要辩解几句，却被同伴拉住。
小胡子仍是冷笑，“我后来给的三钱价格，我是认真考虑过的，牙行的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如果我将行栈受益定死在一成利，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买家，谈到合适的价格，那样的话，或许真的能解决你们的燃眉之急。”
两个桐乡人眼睛一亮。
徐晟颇感意外，他对小胡子此举不太理解，但又见他言语神情很自然，不觉也起了几分敬意。
青年却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菩萨心肠’？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小胡子不理他，对两个桐乡人说，“如果你们觉得可以的话，就请到那边柜台办理手续吧。记得看清楚条款，就说我特批的，行栈写定一成利。而且，如果你们真有急需，可以申请预支三成货款拿过来我签批。”
桐乡人简直难以置信，楞在当场。
徐晟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还等什么呢？如果有需要研究条款的，可以再过来一起参详。”
两人不禁对着小胡子鞠了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小胡子淡然一笑，却对青年说道，“余有望，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徐晟愈发肯定他便是自己要找的徐家人，余有望，余便是“徐”的一半，有望为名却是简单明了。
余有望一脸倔强，仍是凝视着小胡子，半天才说，“我还是不信，你这样做肯定暗地里不知安了什么坏心眼！”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小胡子此时才真是有了几分火气，怒冲冲地说道，“天下牙行都是这个规矩，不然要我们这些牙人何用？买卖双方都是存在相互需求的，可不是每个做买卖的人都可以随时随地找人谈生意，也不是每个买卖人都可以谈成生意，我们开行栈说白了就是做中间人，促成生意。难道你觉得，在每一桩生意中，没有我们的付出吗？谈成的谈不成的都有，行栈里的人每天都要应付那么多的人，难道不该收取报酬吗？难道我们都要像你这样做赔本买卖？”
余有望也被这番话激起了怒火，霍地站了起来，指着小胡子说，“李庆，你别血口喷人！谁做赔钱买卖了？你把话说清楚！”
小胡子李庆气得拿手指点了点余有望，“你给我等着。”
李庆回到大柜台前，找出一本账本，走了回来，甩手就扔了过去，怒声道，“你自己看！你这一个多月都做了些什么！？”
余有望微微一怔，翻开账本却是脸色一变，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徐晟觉得好奇，也翻了一下，账本翻开的那一页正是余有望单月的“业绩”，粗粗一看大约有四五十单，分别详细注明了货物编号、进价、参考价和出价，只见参考价一栏几乎都是朱砂标注，与进价几乎持平，而出价那一栏则全部空白，也就是说，余有望接待进来的客户，其销售业绩竟是零。
李庆气极反笑，“怎么会这样？你搞清楚了，现在到底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
徐晟完全明白过来，赶紧打着圆场说道，“李哥，我看到这个结果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余——哥给卖家的价格确实是稍高了点，现在既然您已经点醒他了，他一定知道该怎么改正，我相信以他的能力，以后肯定会有所好转的。”
李庆轻轻一推徐晟，说道，“你不是行栈的人，你不晓得行栈的规矩。我就说两条，第一，他余有望收进的单子，明面上是没有成交额，但是我们行栈的其他人，在寻找买家的过程中，付出的精力却都因为他的错误而白费，他们的工钱，我可是一分一毫都没有拖欠，也就是说，他让我亏本了。第二，你，包括余有望都不知道，收进的货主都是有各自不同的原因的，其中继续周转资金的有不少，你们无法想象，他们一次来催是失望，二次来问还是失望，到了第三次，甚至我看到了不少绝望！”
徐晟竟无言以对。
李庆懊恼地指着余有望说道，“我之前就告诫过你，可你偏偏不听，就是因为你的胡来任性，结果却与你的初衷背道而驰！就像刚才那两位，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他们这么优厚的条件？我真的是怕了，我可以想象他们两手空空回到村里，面对那么多父老乡亲盼望的眼神，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以为我就是只知敲骨吸髓的压榨吗？你呀你！你跟你父亲差得太远了！”
余有望内心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根本没想到，生意场上竟还有如此反转的事情，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徐晟也是深有触动，李庆没有讲大道理，也没有任何粉饰自己的意思，他只是陈述了一个简单直接的事实，内里却充满了残酷的现实。
李庆又说，“还有一件事，本不值一提，但我觉得还是想说一下。我从来不否认，天下牙行众多，官、私混杂且又有牙帖父子相承，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我认为，凡事物皆有存在的必要性，牙行的作用是促进买卖双方的交易，但弊端是在一定范围某些领域存在不同程度的垄断，那就提供了牙行两头倾轧的有利条件，因此从行业生存的规律来看，特别是洋务之后，受到了众多商人的强力抵制。但是，我想反问一下，在金山码头，我们李记行栈却仍屹立不倒，不但如此，还拥有不错的口碑，这是为什么呢？”
余有望早就放下了自己的成见，既是对行栈本身，又是对李庆其人，此时向李庆鞠了一躬，“东家，你不要再说了，我真的知道我错了。”
李庆意犹未尽，仍坚持把话说完，“其实我了解你心里所想，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什么对错，一切在于本心，你的坚守、你的善良让我也很受触动，毕竟身处乱世，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我虽然继承了牙帖和牙行，但是我不觉得这个行业还能存在多久，用有限的时间多接触外界，多了解时局，才能具备更多的应变能力。”
李庆一再刷新着徐晟以及余有望的感知，徐晟觉得，眼前这位小胡子极不简单，尤其是一些新的观点和思想发人深省。
李庆对余有望的态度转变深感欣慰，心情也是大好，却对徐晟说道，“今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憋了许久的话一吐为快，既让我见到了平生仅见的辑里丝和缂丝，又消除了我与有望之间的隔阂，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徐晟和余有望都受到了某些微妙情绪的感染，彼此对望一眼。
徐晟说道，“在金山能认识李哥这样的人物，我深感荣幸，不枉此行。其实我到金山是寻亲的，我随身带着的丝物也是备着认亲的，李哥的好意，我心领了，改日必定陪李哥好好喝几杯。”
李庆一听，哈哈笑了起来，“这么说，你还真是来找有望的？”
余有望也笑。
徐晟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李哥你。”
李庆频频点头，对余有望说，“这就难怪了，你父亲对丝织品鉴如此专业，我早就联想到辑里村，只是他从来没有承认过，你也如此。现在好了，既然你们亲人重逢，我也已经开诚布公，皆大欢喜。”
徐晟听他意思，竟是之前早有了判断，心中更对此人留了意。
李庆又对徐晟说，“记得得闲时过来找我喝酒。”
三人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