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晟听得真切,像这两位是自产的土丝,他们如果自己没有经营的渠道,那就只有两个途径,要么找牙行帮忙,要么直接出货给丝行。出货给丝行也有两种方式,一是品质好的直接被丝行收购,二是品质差的寄存在丝行寄售,如果是被收购自然是好,可要是寄售的话,那就完全碰运气,卖不出去就见不到现钱。
两人左右为难,来之前是知道行栈心黑手狠的,但跑了一圈丝行竟无一家愿意给收购条件的,寄售价格倒是可以标到七八钱银子,可是他们显然需要的是现银。
此时旁边走过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小胡子,拿过丝样就这么瞟了几眼,仍在柜台上,瞪了那青年一眼,说道,“就这破烂也值半两银子一斤?你小子是不是跟你那赔钱货老爹一样眼瞎了?三钱银子一斤,就这么定了,要么马上办理,要么马上滚蛋!”
两人心里更是叫苦不迭,早知道遇到这么个狠的,还不如爽气点答应青年的价格。
青年一脸愤怒,但当着这么多人也不能说什么。
徐晟上前几步,从柜台上拿起了丝样,丝样打包很简陋,首先影响了卖相,再仔细一看,正如青年所说的,存在不少瑕疵,但是参照市面上的价位,半两银子的单价已经稍稍偏低,却也在一个合理的区间范畴,后来那位小胡子则纯粹是欺人太甚了。
徐晟将丝样打开,轻轻拨开丝绞,试了试手感,对两人说道,“嘉兴算得上是有名的丝绸之府,与湖丝本不分上下,本地的土丝,虽然蚕茧质量受限,但缫丝工艺不知为何竟如此一般?”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我两个原本是有些家当的,谁知村里起了火灾,各家奔命不及,损失严重,尤其是缫丝车损毁十之六七。是我两个散了家财组织全村恢复,毕竟还是影响严重,面前凑得起五百斤丝,谁知这价格竟一落千丈。”
徐晟深表同情,“原来如此,不知你们是哪里人?”
两人回答,“桐乡。”
“桐乡?”徐晟不由得奇道,“难道你们不知眼下丝业之兴皆在南林、浔溪之丝行埭,只怕距离你家乡不过百里吧?如何舍近而求远到了金山出货?”
两人不禁唉声叹气,“丝行埭现今何等市面?我们两个早去问过,人家看不上我们的丝,就算是在弄堂里摆摊也是无人问津,我两个又是好颜面的,羞与弄堂里那等坑蒙之辈为伍,便到金山寻机缘。”
徐晟正欲继续攀谈,却被小胡子打断,“你是谁啊?你来我们行栈做什么?”
徐晟暗中留意到青年听得南林、浔溪之时,似乎有些反应,心中又是一动,笑着说道,“我也想来贵号问个价。”
小胡子见徐晟穿着虽然很普通,但仪表不俗,倒也没像先前那样呼喝随心,稍稍客气地问他,“那就把你的丝样拿出来让我看看吧,我可以给你定个价。”
徐晟故作迟疑,指着青年说道,“柜台里才是牙人呀,您是?”
小胡子哈哈大笑,“他是我店里的伙计,他算得哪门子牙人,我李家才是这金山码头头一号的大牙帖。”
青年暗自不屑。
徐晟忙逢迎说道,“原来您才是牙人,失敬、失敬。”
小胡子很是得意,又催促道,“我看你不像寻常商人,定是有好货色。”
徐晟谦让一番,他随身的包裹里除了衣物之外,确实还准备了一些丝料以及缂丝,但都是地穴中的陈货,原本是出于别的考虑,没想到此时竟是提前拿了出来。
小胡子一见陈货丝样的色泽偏暗偏黄,自先不喜,但毕竟对徐晟颇有几分好感,哪怕是做样子也要做个十足,还没等仔细看就说着,“你们瞧瞧,人家这才是上等货……”
当小胡子真正触到丝样的手感之时,他的话戛然而止,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那两个桐乡人不是新出来混的雏儿,第一眼便知小胡子有意偏袒,心中各自不以为然。
然而小胡子翻来覆去竟是细细看了半天,还不舍得把丝样放下,其余几人都察觉出了异样。
徐晟笑了,“请问这位先生,我这丝到底怎么样?”
小胡子回过神来,疑惑地望着徐晟,问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是正宗的极品辑里丝,不论是蚕茧质量还是缫丝水准,都是最顶级的……所以我很好奇,你就竟是什么人?你难道真的是想要把丝卖出去吗?”
此言一出,两个桐乡人瞪大了眼睛,而那青年则看了徐晟一眼,又将目光落在丝样上。
徐晟倒是小瞧了这个牙人,笑着说道,“先生好眼力!我就是吴兴辑里村人,久闻金山是个大码头,也是凑巧路过便来见识见识,至于这丝,也不是不能卖,就看价格是否合适了。”
小胡子极谨慎地再次检查丝样,又问道,“丝质绝对没有问题,只是我有一点不太理解,从外观和质感上,有明显的旧丝痕迹,而且保守估计至少有三十年以上,但是从丝料的保存完整来看,却又让我吃不准了,难道是用了特殊的手法做旧?这样的话,就不怕影响丝价吗?”
徐晟没想到眼前这个小胡子竟有这样犀利的眼光,不禁有些后悔,便解释道,“你有所不知,这是南林几位巨商引进的一种西洋做派,都说想用做旧丝来制作一些宫廷用品,比如用于缂丝加工成艺术品、收藏品,如此一来,做旧丝的价格便可轻易超越普通丝,而且潜在的市场巨大。”
小胡子恍然,继续问道,“缂丝确实价值极高,但是寻常人家只怕没有这个能力消费得起,依我之见,市场是有的,但有多广阔却说不上来,这个生意的风险可不小。”
徐晟笑着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南林、浔溪‘四象’‘八牛’那几个大户,做的都是对外贸易,西洋人就好这玩意,缂丝摩山水人物,那可是一等一的佳作,又极耐保存,潜力巨大。”
徐晟又拿出了小件缂丝,是一幅松鹤图纹,只有两尺见方,纹饰精美绝伦且立体感十足,顿时引来几人惊叹。
小胡子双手接过,如同捧着易碎的瓷器一般,“这是我平生仅见,水平最高的缂丝!”
徐晟只是观察那青年的反应,不过青年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抬起头,迎上了徐晟的目光,就在这无声的交汇间,徐晟确定了青年的身份,即便不是他要找的徐家人,至少也是对辑里丝、对龙袍制作可谓知根知底的人。
小胡子不禁问道,“不知您这幅缂丝,价值几何?”
徐晟大笑,“按尺算,一尺见方为50两银子,这幅差不多有长宽都超过两尺,大概在230至250两之间。”
两个桐乡人惊掉了下巴,“什么?!这么贵?”
小胡子则连连点头,“价格很公道,我还觉得略低了些,要知道缂丝工大多都是宫廷出身,民间极少有如此精湛手艺的,我闻辑里徐家乃是帝贡世家,辑里村可谓是卧虎藏龙,难怪能轻易拿出这等缂丝!”
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青年突然开口说道,“缂丝虽然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但其构图立意不明,边缘不清,脉络不畅,断章之意味甚浓,怕不是完整之作,如果单独拿出来卖,最多只值100两一尺。”
当他提到“脉络”两字的时候,徐晟心中巨震,他突然有些明白了,缂丝中所谓脉络,很可能是指隐线!龙袍裁剪成品后,还有一道工序,那就是嵌入隐线使得整体连贯,这一步极为关键。徐晟隐隐觉得,徐青驰这一支很可能与隐线技艺的传承有关!
小胡子登时上火,重重一拍柜台面,呵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现在正在与贵客商谈,岂容你来指手画脚?!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我才是行栈的主人!”
“原来您就是这行栈的东家啊?真是失敬了。”徐晟拉了一把,忙劝解道,“别跟伙计一般见识啊,您消消气。”
小胡子说指着青年的鼻子骂道,“不识相的东西,若不是看在你父辈在行栈的贡献,我早就把你扫地出门了!你给我听清楚了,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你如果不拿出点像样的本事来,别怪我不念旧情!”
青年气得面色铁青,却没有再吭声。
徐晟忙打圆场说道,“其实我觉得这位先生还是有眼力的,从我刚进来时听得他对这两位所带丝样的评鉴,再到现在关于缂丝的评价,都算是中规中矩,而且……”
小胡子摆手打断,“行了,你不用为他说话,他的心思我完全明白,行栈向卖家压价,向买家提价,在他看来,行栈就是在空手套白狼,他一直看不惯,他以为他给出的价格最公道,但其实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徐晟觉得有点意思,便说,“如果真是您所说的那样,我倒觉得他本身没什么错了,行栈是靠赚取差价来牟利的,而明知要退让利润却仍找来的,多半都是急于将货物脱手兑现的,因此他不想过分压价,也是出于恻隐之心。”
小胡子摇头不已,从旁边拉了张长凳过来,示意徐晟与自己一同坐下,竟是说出一番别样的言语,“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现在的世道,你们也都清楚,自从那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这普天下的老百姓又何尝有过安生日子?谁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我们江南还算是不错的了,但是就像这二位,平白无故一场火灾便落了难,他们如此奔波为了什么?手里的货物难以脱手,而村里人都指望着他们能换回银子熬过去,难道不是吗?”
两个桐乡人神色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