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期,徐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从种种迹象表明,徐晟越来越敢相信,徐家先辈绝对有藏匿龙袍的能力,那些制作龙袍的用料就很有说服力。可是,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徐晟见周德鑫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轻咳一声想要掩饰过去,便道,“我认得他,他是京城来的。叫袁锋。”
周德鑫只是“哦”一声。
徐晟又道,“他问他的,我打听我的,本就两不相干。实不相瞒,徐青驰是我父亲一辈的,徐氏族谱上有记载,而且还写明迁居嘉兴,所以我就找了过来。”
周德鑫却问,“他们一家是什么时候到的嘉兴?”
徐晟立刻明白过来,“大概是在五十年前吧,那时候我父亲才三岁,青驰伯伯大概是七八岁,之后就再无联系。”
周德鑫显然没有姜柏年那般热心肠,或许他是在刻意制造尴尬的气氛。
徐晟又说,“五十年前青驰伯伯一家的离开,是祖辈的禁忌,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起,包括我的父亲和我,甚至从我父亲开始,对这家人的印象极其淡薄,直到不久前,父亲从族谱上发现原来还有一支在外的,也是起了兴,他亲自到过一次嘉兴。”
周德鑫很清楚徐晟对自己有所保留,但毕竟他与前天的袁锋不同,他寻亲的说法堂而皇之,而袁锋则更单刀直入。
周德鑫脸色稍稍舒缓,说道,“很抱歉,我想我真的帮不了你。徐青驰这个名字,我也是前天刚听说的,而且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十年前的九里街根本就没有姓徐的人家,因为我是县衙文书,我记录了当时的金山码头九里街所有人的姓名。”
徐晟想要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什么,周德鑫顿感不快,语气渐冷,“我没有必要对你隐瞒什么,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今日所说与我前日对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
徐晟被人识破心思,不禁红着脸道歉,“周先生,您是姜伯伯的朋友,我怎么会不信您的话呢?千万不要误会。”
一提到姜柏年,周德鑫还是很尊敬的,说道,“你是姜顾问的晚辈,我本该全力帮助你,但此时实在超出本人能力范围,恕我爱莫能助,他日得便时,我去吴兴向姜顾问请罪。”
徐晟失望地告辞出来,努力将所有的线索又梳理了一遍。徐青山第一次到嘉兴,先是在县城,后因张启旺觉得金山码头方向更有可能,就是在金山码头碰到了徐继东。最关键的是,张启旺在侯三打听问讯的时候,得知荣记竟然有徐青驰的详细地址,因此徐继东后发先至到了金山码头。按照时间推算,徐青驰一家搬到九里街至少应该住了四十年,属于老居民之列,不管多低调,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几乎可以肯定改换了姓名。
徐晟一路沉思,猛地想起祖辈是全字辈,或许从祖辈的名字查起,会是一条新的路径,既然周德鑫曾经记录过九里街的每一个名字,那么他是否会因为大火的特殊,而留下一些特殊的记忆呢?
徐晟想到这里,立刻折返回去。
周德鑫正在菜园里摆弄着亲手种植的蔬菜,一手拿着小剪子,一手提个篮,本是做着农活,却与他一身雪白儒衫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徐晟再次敲了敲柴门。
周德鑫头也没抬,“又有什么事?”
徐晟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您知道我会去而复返?”
周德鑫放下手里的物件,将儒衫的下摆撩起拴在腰间,径直便坐在一处方石上,动作自然,顿时少了先前的几分违和感。他淡然说道,“如果你就这么走了,我倒是省了一趟吴兴。”
徐晟有些脸红,真诚地说道,“刚才我确实有些心神不宁,多有失礼之处,请您原谅。”
周德鑫摆手说道,“我从不计较这些,只是姜顾问在电文中说你‘老成持重’,让我觉得有些言不符实。”
徐晟更是惭愧,“我……”
周德鑫打断道,“多说无益,你有什么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徐晟性子洒脱,慢慢适应了对方的说话习惯和节奏,便说道,“我想知道,在您过手的那份九里街居民名单中有没有名字中带‘全’的、带‘青’的。”
周德鑫大笑起来,“你早应该想到的,我刚才就说过,没有姓徐的人家,原本以为你能马上反应过来,可是你当时让我很失望,看来你说的那个‘袁锋’,是他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你的思路。”
徐晟连连点头,“是的,或许您不太明白原委,当我得知袁锋又先我一步找到您的时候,我的确很意外,也很紧张,进而影响到了我的判断。”
周德鑫突然又说,“其实那天袁锋也是跟你一样去而复返,只是他问的跟你不一样。”
徐晟顿时来了兴趣,忙问,“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着眼于大火重建之后,从事丝业领域,擅长养蚕缫丝或品鉴丝质的非嘉兴籍人氏,”周德鑫撇了一眼徐晟,喃喃道,“这样一筛选,范围就小了很多。”
徐晟不禁又着急起来,“那您提供给他线索了?”
周德鑫点头,“此人来历不明身份神秘,我轻易可不敢隐瞒过去,我给了他大概有十几家附和条件的。”
“只有十几家?”徐晟掰着手指算,两天时间差不多应该可以逐一核实了,而且以袁锋的能量绝对没有问题,难道他已经找到徐青驰了?
周德鑫似乎很喜欢看徐晟着急的模样。
徐晟忙问,“那您能不能也把那十几家的名字给我?”
“当然可以,不过,你用不着。”周德鑫笑眯眯地拉着徐晟,挨着自己坐下。
徐晟不解其意。
周德鑫凑近耳边说道,“其实他的筛选有漏洞,他漏掉了一个职业。”
徐晟一怔,“什么职业?”
“行栈。”
“行栈?你是说牙行?”
徐晟猛省,从辑里村走出去的徐氏子弟,赖以生存的最大技能就是丝业,这是立足之本,因此大家都认为徐青驰一家,必定还会经营丝业,而且还具备相当强的竞争力,所以从一开始就把目光都锁定在码头的商户中。而牙行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职业,扮演着中间商说合买卖双方促成交易的角色,徐青驰一家毕竟算是外来户,如无足够经商的本钱,那么凭借其超然的丝织鉴定水平,要在牙行寻得一席之地简直轻而易举。
“太感谢您了,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徐晟豁然开朗,连声致谢,不过隐隐又起了一丝担心,“那袁锋可不是善茬儿,如果他知道我来找过您,而最终是我先找到老亲的话,只怕他会来找你麻烦。”
周德鑫淡然笑了笑,“这点你不必过于担心,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何目的,但料想这个事情不是最关键一环,而且即便你先找到,我觉得那袁锋也不会过分干涉,如何又会迁怒于我呢?”
徐晟想想也是,便匆匆辞了周德鑫,赶去金山码头。
南林、浔溪的頔塘码头以丝业闻名于世,货物品种单一,且众丝行一般都具有各自相对较固定的商业合作伙伴,因此牙行生意甚是冷清,且为官牙,主要是地方政府行使商业管理职能机构。而金山码头则不同,其货物品种繁杂,品质参差不齐,因而牙行较多,官牙私牙皆有,而且牙行多为跨行业领域。
其实牙行这个中间商的环节,以促成双方贸易价格为目的收取经费,从通商角度来说,买卖双方的利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害,因此牙行在各地逐渐被商户们抵制,而金山码头比较复杂特殊,牙行还是有一定存在的价值。
徐晟的判断是,徐家人鉴丝的水准毋庸置疑,所在牙行必定是当地顶尖,而涉及丝业牙行总共有五家,其中私牙官牙各一处最为出名。他决定先去私牙转转。
李记行栈,是金山码头的一面招牌,位于码头最核心的位置。由于牙行有牙帖的制度,等于是牙行的营业执照,李家作为为数不多有牙帖的私牙行栈,延续了数代人,根基深厚,政府几经辗转却多有倚重之意,因此李记行栈颇有官方背景。
徐晟走进行栈,早有人上前招呼,“这位客商有点面生,您是要买货,还是卖货?”
徐晟随意答了句,“卖货。”
那人又问,“卖什么货,是否带有样品?”
徐晟顿时有些犯难,出门匆忙哪得恁多齐备,只得又含混道,“土丝,初来金山,不曾带得。”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几眼,指着西南角的一个柜台,“你去那里问询一下吧。”
徐晟颔首,迈步走了过去。
柜台里坐了一位三十左右的青年,柜台前则坐着两个人。
徐晟走到近前,却见那青年手里拿着一款丝样,皱着眉头翻来覆去正在检验,对面两人则似乎有些紧张。其中有一个人忍不住问道,“先生,您看我这丝的品质到底怎么样?大概能在什么样的价位?”
那青年把丝样还了回去,连连摇头,“蚕种极普通,且饲养不得法,导致出丝粗,脆而易断,缫丝更是粗糙,如此品质,只怕是卖不起什么好价钱。”
“啊?!”两人顿时傻了眼。
青年又说,“说句不客气的话,两位可以去丝行看看,比对一下,你们的丝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准,按照我的判断,如果把丝分一二三等的话,之多勉强够得上二等偏下,也就是说一斤丝不到半两银子。”
两人闻言更是丧气,问道,“如何便只得这个价格?丝行收丝的价格恐怕都不止这点。”
青年不生气,“这是在行栈,这个价格是行栈价格,你们可都知道,行栈出货还是比丝行强了许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