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旺口齿伶俐,见着徐晟就把事情经过讲述一番,重点提了几条有价值的线索:第一,荣记也在寻找徐青驰,而且是徐继东亲自来的;第二,在县城和码头都没有关于徐青驰的任何消息,很可能这一支是改头换面的;第三,九里街大火值得深挖。
徐晟听完的第一反应就是徐青驰那一脉或许有极其重要的秘密,必须要找到他们,而且必须赶在荣记之前,可是谈何容易?他觉得应该从九里街大火入手,想着官面上还是龙家最熟,便去直接拜访龙家。
龙家家主龙慈方仍未归来,还是龙慈山在家坐镇。
“九里街?”龙慈山基本都在沪上活跃,对嘉兴的情况不甚了解,唤来几个子侄辈的商议。
其中就有人说道,“您难道忘了?咱龙家不是有个女婿是位师爷吗?”
龙慈山猛一拍大腿,“对啊!老绍兴肯定有办法!”
徐晟闻言也是一振。
其实龙家祖上也是绍兴人,落户南林历经数代,龙慈山所说的老绍兴,叫姜柏年,却是地地道道的绍兴师爷。师爷说白了就是地方主官的幕僚,帮助主官处理各种事务,其鼎盛时期在清王朝曾经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而且绍兴师爷最受欢迎,关键是相邻左近各地的师爷之间颇有默契,因此这个身份的人,不但社会地位高,而且手中有权柄。
姜柏年是龙家一门表亲的女婿,但因其曾做过府台的师爷,在整个家族中地位不低,现在定居吴兴县赋闲,时而也会来南林走动。
龙慈山立即派车去接姜柏年,姜柏年是个热心肠,只当龙家有了大事,随即而来。
两人私交甚笃,彼此问候之后落座。
姜柏年比龙慈山略长几岁,平素兄弟相称,他轻瞟了徐晟一眼,问道,“有些时日没到南林,不知慈山兄召唤所谓何事?”
龙慈山哈哈一笑,“正是多久未见,甚是想念,柏年兄这次过来,不如多留几天。”
姜柏年也笑,“前几日婆娘就说起过要回娘家看看,我都是许诺好的了,没想到今天被你强行带来,婆娘恰好不知,这又该如何呢?”
龙慈山知道他在调侃,忙道,“既然是这样,我便让司机再去接一趟。”
姜柏年竟没推辞,“你都说了让我多留几天,那就劳烦你的司机跟我家的叮嘱一声,多带些换洗的衣服备着。”
龙慈山稍感意外。
姜柏年留意徐晟已经很久,此时问道,“这位莫非就是辑里村的徐晟?”
徐晟赶紧起身行了礼,“晚辈就是徐晟,姜先生怎么知道?”
龙慈山也觉得奇怪,“柏年兄怎么一猜就中?”
姜柏年笑道,“辑里丝在徐家主手中重现异彩,我虽不在商,却也已多有耳闻,需知辑里丝非‘辑里丝’,而是‘辑里湖丝’。”
龙慈山念头通达,笑着说道,“原来你又出山了呀。”
姜柏年点头,“半年前新到任的省派专员请我做了顾问,其实也是老熟人,抹不开这个颜面罢了。”
由于姜柏年与龙家只是表亲,且又非上门女婿,其个人变故无须告知,因此龙家并不知晓。龙慈山便说,“我早就说柏年兄大才,岂是甘于赋闲碌碌无为之人,现在有得以一展抱负,可喜可贺。”
徐晟早就察觉到,姜柏年应该有自己比较详细的资料,而且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特别留意,心里稍稍有些不适,不自觉更多了几分谨慎。
姜柏年将手一摊,“我哪是什么大才,我看徐家主年轻有为,将来必是湖丝的领军人物!”
徐晟忙回道,“晚辈年轻识浅,还请姜伯伯多多指点。”
姜柏年频频颔首,“湖丝沉寂多年,虽有龙家这样的巨擘撑着,毕竟大不如前,其它各家又纷纷转投其它领域。我对丝绸还是有过研究的,一地引领一时几乎成了传统,比如曾经的桑林、曾经的濮院,虽然都属太湖流域,毕竟分属各地。而令我感到振奋的是,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辑里丝这面大旗将倒,等待其它地方崛起的时候,辑里村竟然能再次站到丝业最巅峰的领域,实属不易!”
姜柏年的话带着比较明显的官方立场,南林等地均隶属吴兴所辖,正是因为“四象”“八牛”众多商业巨头的存在,吴兴几乎可以傲视整个太湖流域,甚至在财力上都不逊于沪上这样超级都市的级别。丝业是吴兴的根基,他不希望看到“四象”“八牛”都跑去沪上,而更期待像徐晟这样致力于本土、致力于本业的富有朝气的年轻人,越多越好。
徐晟很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善意,稍稍展颜,应道,“您说得正是我心想的,但是,土丝始终还没有迎来彻底的蜕变,而生丝也远未达到所能达到的巅峰。我想说,我们南林、浔溪、辑里甚至方圆百里的丝商应该拧成一股绳、合成一股劲,大家同舟共济将丝业传统发扬光大,引进机器生产只是第一步,我们更要有结合实际需求,具备自造机器的能力,那样才能继续将辑里丝推向新的高度。”
姜柏年愣住了,龙慈山也是如此,他们都没想到,徐晟在丝业领域发展考虑得这么透彻这么深远。姜柏年最乐于听到的话,竟是这么轻易从徐晟口中娓娓道出,他甚至开始怀疑徐晟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
而龙慈山更多的则是震惊,要知道,机器代替手工确实是大势所趋,但真正有决心冒风险付诸行动的,只有寥寥几家,而且出于种种原因效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因此就连几大家族都以投资入股的形式来减少风险。
龙慈山不禁轻叹,“自古英雄出少年,阿晟有胆识、有魄力、更有技艺基础,你若是要兴办实业,我龙家必定全力支持,想必那三家也不甘落后!我与你在沪上就是相识了的,这头筹必须是龙家的。”
徐晟苦笑着说道,“这一切还只是想法,要变成实践谈何容易?更何况,徐家财力有限,根本不足以支撑全面的实业兴办和技术改造,更不用说自造机器了。”
“是吗?”龙慈山笑得很诡异,“别的不说,就说你分到各家的蚕种,收起来的蚕茧只怕抵得上整个辑里村的两、三倍了吧?也就是说,现在辑里村的产量至少能翻两番,这可都是你创业的资金咯。”
徐晟一本正经回道,“这得加上一个前提,那就是我的蚕种没有任何问题,而且饲养过程中需要尽量避免损耗,哪有这么乐观?”
龙慈山连连摇头,对姜柏年说道,“柏年兄,你可别小看了这小子,他可精明着呢,我认识他到现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风波可经历了不少,每次都是这小子占大便宜。”
姜柏年也笑,“有所耳闻。”
龙慈山便说,“我这次请你来,其实还真是有点事,还是让阿晟跟你说吧。”
徐晟当下就把嘉兴寻亲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我徐氏族谱失而复得,可谓颇多波折,我便与父亲商议,便欲补全族谱记录。徐青驰那一支是从辑里村走出去的,我就有义务把他们找到,至于是否落叶归根则另当别论。所以,想请您帮忙,看看有没有渠道得知当年九里街大火的事情。”
姜柏年想了想,说道,“虽说我们绍兴师爷名声在外,但时过境迁,自洋务以来,张之洞之流对众师爷打击过于严苛,识时务的纷纷辞去,不识时务的难免晚景凄凉。现在已是民国,绍兴师爷只怕凋敝不堪,嘉兴地界的情况我自会托人打听,但也不要太过热望,把握委实不大。”
龙慈山怕徐晟不了解,便说,“以柏年兄的人脉关系,自然不是难事,只是新近出山,往日同僚故友未必知晓,冒昧相询多有不妥,此事还是慢慢来吧。”
徐晟极有礼貌地表示了感谢。
南林、浔溪虽只是镇,但由于丝商云集财力雄厚,更兼各家子弟多有留洋回国的,习惯了西洋人的生活,更兼常年往来沪上,因而在小小的镇上,大到洋机、洋轮,小到洋火、洋油,一应俱全,就连邮电也应特殊需求而设立。
姜柏年是个雷厉风行的作风,立即赶去邮局发电报。
夏蚕终于全部收获,各家纷纷将约定的蚕茧送往辑里村。其中又以唐玉梅率先组织缫丝加工,经反复比对,事实证明了徐晟的预估,新茧产丝量超出普通蚕茧达三成以上,而成丝的质量普遍提高了一个档次不止。其他合作伙伴极为振奋,立即召集人手缫丝,先前处于观望中的丝商,则几乎把辑里村徐家的门槛踏断。
谁都没想到,会迎来一个异常忙碌的收获季,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赶着缫丝,手工效率低下的缺陷彻底暴露无遗。
徐晟则成为了最忙碌的人,不但要应付有意向合作的丝商,更关键的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扩再扩的茧库变成成品丝,从厂房到每家每户,都已经达到了满负荷状态,要知道那是比往季多了四五倍的工作量,息塘漾迁居来的百来户人竟是杯水车薪。
顾凤翔是最头疼的人,当初头脑一热吃下了徐晟所有的存量蚕茧,现在各处桑园茧库都已满存,徐晟居然以来不及为由,要求顾家暂缓蚕茧供应。顾家的房子是多,但自家的产丝能力却很一般,关键是新蚕种还没得到市场认可,谁也不会把这些蚕茧当普通蚕茧贱卖。
顾琪铭一咬牙,竟直接高价收购了胡阿四在青浦的丝厂,又将原有机器、器械集中扩大规模,饶是如此,也足够忙过秋天。顾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南林、浔溪地界最大的丝业巨头,成了其他三家茶余饭后的话柄,但顾琪铭浑然不以为忤,毕竟新蚕种带来的收益足以令人艳羡。
初步推广竟然有这么好的效果,新莲心种的名气开始传扬,徐晟不得不取消了秋蚕计划,而是更充分地准备来年的春蚕蚕种,并实行限购,除个别合作伙伴之外,其余丝商以百亩桑园蚕种供应设限。
此外,还产生了另外一个附加效应,各家纷纷放弃了原先的普通蚕茧,因而市场上流通蚕茧的量激增,又激活了一大批周边小丝商小作坊。丝行埭无疑将会迎来一个顶峰级别的销售旺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