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晟回到辑里村，将丝商公所的事情告诉父亲徐青山。
徐青山平素好颜面、讲排场，原本这是件极称心的事，可不知为何，此时却一反常态，比徐晟还要冷静，沉吟半晌，颇感无奈地说道，“既然事已至此，即便我想反对也于事无补，凡事小心应对。”
徐晟心中一动，连连支应，试探着问道，“我本意也不想上赶着凑这个出头椽子，可是一来姜柏年那边难以拒绝，二来第九常务的特权是辑里村迅速摆脱荣记渠道的捷径，尽管脚步迈得快了点，我觉得还是处于可以掌控的节奏区间。”
“是吗？”徐青山冷冷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是被人强行推动的吗？人家下达一个个指令，你就只能一步步执行，这也是可以掌控的节奏？”
徐晟从未见过父亲用如此严肃的态度来训斥自己，显然有些不适应，但他仍坚持自己的想法，强辩道，“现在这个局面，如果拒绝庄明贤的话，就等于切断了与四象巨头的合作，太不明智，既然否定了这个可能，那与其被动接受，倒不如主动配合。除了排名‘墩狗’榜首这一件之外，其它方面都算满意。”
徐青山冷笑道，“只有‘墩狗’榜首才有资格晋身第九常务，怎么，你还想跳出这个排行，直接获得这个资格？”
徐晟还真有这个想法，因为他清楚这一切应该是姜柏年的安排，而姜柏年的意图则是利用自己，来改变丝商公所的现状，加强官方对公所的控制权，因此只要自己表明立场，即便不是第九常务，也可以用其它的特殊身份强行介入。只是当时的情形紧急，他没有时间与姜柏年充分沟通，而此时面对徐青山的质问，徐晟有了新的大胆的猜测。
徐青山见他保持沉默，进而说，“阿晟，现在是我们徐家传承十几代人最艰难的时候，我自知能力平庸，所以把家主传给你，村里有多少人在背后说风凉话吗！？可是我不在乎，因为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他们说我这是拔苗助长，我却认为这是为你创造了更多锻炼的机会！事实证明，我有一个好儿子！”
“但是，这件事明显你欠考虑了。”徐青山的语气再添几分严厉，继续说道，“加入公所并参会，这已经是给足了那四家的颜面，在这一节上不存在任何疑问。至于公布榜单，则是公所一厢情愿，你至少有三个以上的理由退出榜单，但是你没有这么做，那就说明，你年少心性毕竟还是起了好胜之念。”
真的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吗？徐晟是“一日三省吾身”的忠实信徒，他的成长与不断反思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他真的发现，在那么多人面前，摘走榜首的位置是何等荣耀？所谓人前显胜傲里夺尊，这是年轻人成长过程中绕不开的。心念至此，徐晟的态度谦卑了许多，轻声问道，“请父亲明示，这样的结果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徐青山始终留意儿子神色变化，面色稍霁，竟是轻叹一声，“是非已生，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我必须提醒你。首先，出世即巅峰是大忌，难免引起无端记恨，辑里村将不安宁；其次，晋身常务客观上破坏了游戏规则，将引起所有象牛级别以下丝商的不满，以后在商道中难免会多添麻烦；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你到底代表了谁？”
徐晟一愣，马上皱起了眉头。
“为商之道，立场非常重要，自己慢慢领会吧。”徐青山轻轻摇着头，走了。
徐晟突然有些看不清，自己的父亲到底在扮演着什么样的一个角色，但是他的话却如晨钟暮鼓般在心头不断回响，正如他所指，官商两途，虽然在很多时候存在双方相互利用的关系，但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体，就拿“四象”这样的大家族，有着如此深厚的官场背景，且家族子弟多有官场走动者，但始终还是富家翁。
基于此，徐晟不得不认真考虑未来的发展轨道。
还有一点，常伯似乎也对此行结果不太满意，但一路往返却都没有多余的话。
夜凉如水。
四处的蛩鸣显得格外吵闹。
松江丝厂的车间却仍在忙碌，新安装的英国进口白炽灯照亮了车间的每个角落，赫然没有几个人在一边稍坐停歇。
清一色的缫丝女工在操作台上起舞，手法娴熟而快捷，眼见着一枚枚蚕茧变成一股股雪白的丝，整个程序行云流水般顺畅。一旁站立的控制水温的汉子们，看着前凸后翘的女人们不住地咽着口水，目光中一片火热。
陈康俨然已是一副督工模样，带了两个跟班，穿梭在各个车间，详细记录着生产数据，随手拿着一根皮条，一旦发现有人偷懒或是故意搭讪，随手就上去就是一抽。
从来没有人能像陈康一样，从应聘到不断提拔，直到坐上生产车间主管的高位，只花费了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不但荣记父子对他十分信任，就连那位从嘉兴请来的巨匠大师也对他青睐有加，若不是生产任务紧的话，只怕已成为师徒了。
陈康每隔两个小时巡视一次，对成品丝的质量极为严苛挑剔，众人都怕他，远远看见都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夹紧尾巴，久而久之丝厂的综合产能有了大幅上升，而陈康也得以在当时国内最先进的丝厂里锻炼自身管理水平，他真正地意识到，这才是家主派他“卧底”的初衷。
不得不说，陈康简直就是天生的管理者，他懂得怎么去用制度管人，更懂得用手段去笼络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阅历的丰富，越见纯熟。如果说徐晟把张启旺看做第一副手的话，他最希望陈康能够成为管理骨干，显然陈康的成长已经远超预期，只是暂时徐晟无法得知罢了。
陈康迅速巡视完一个车间，就把余下的事务交由两个跟班，自己则转向那处专门开辟的加工区域。
徐青驰正在亲手演示缂丝，令江翰等人看得如痴如醉。荣记父子每天都会轮流盯着，今天轮到徐志高。
是否合作，都在徐青驰的一念之间，尤其是得知徐有望重返金山码头之后。徐青驰为机器生产工艺的稳定所深深折服，同时也被江翰求学的坚毅稍稍感动，再加上袁锋北上前向他透底，请他为两家一起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徐青驰的心逐渐放开。
陈康进来后，先向徐志高微鞠一躬，便悄悄站立一侧，轻易不敢惊扰。
直到徐青驰开口向江翰等人讲解时，陈康上前招呼道，“先生，我来了。”
徐青驰与陈康在那次一面之缘后，就留意到了这个年轻人，随后见他对丝质品鉴非常精准，便猜到他与辑里村有所关联，与荣记达成合作之后便与之暗中接触，两人当即开诚布公。陈康想要通过外界接应传递消息，却被徐青驰阻止，他更想考验一下，自己的侄儿是否真的足够优秀，是否真的当得起家主的重任。
徐青驰笑着打趣道，“阿康，我看你是越来越懒咯，晚饭到现在才多久，你就完成工作了？当着少东家在此，你就不怕他扣你工钱？”
徐志高早与几人熟稔，看了看怀表，佯怒道，“陈康，青驰伯伯都说你怠工了，看来我必须要有所表示咯。”
陈康露出一张苦瓜脸，说道，“您二位可别冤枉我，我就不能吃了饭早点上工？眼见着天亮了，我还想回家多带几件衣服来呢，虽说西北风还没刮起，可是不是的西南风还是有点忍受不住。”
徐志高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西北风西南风的？这个天还好啊，看你虚成啥样了？明天我就让人多给你添置些厚实衣服，棉衣要不要？”
松江的西南便是辑里村方向，徐青驰心中洞明，乃道，“少东家别听他胡说，中秋还差些时日，西南风轻寒无甚，每天早起跟着我晨跑锻炼，保管你单衣穿到隆冬。”
陈康一吐舌头，“我看还是算了吧，先生您起得太早，我折腾不了，也就是村里那位小伙伴受得住，中午出去吃碗炸酱面的时候，碰巧遇到乡人说起，最近村里发生了一件大喜事，说实话，我还真想回去看看。”
徐志高耙了耙耳朵，一脸不屑，“就你家那山疙瘩里能有什么大喜事，就算是挖出了金子，也比不上这里悠哉，我看是时候把你家老爷子也接出来，等咱丝厂大发利市，一同搬去沪上多好！”
徐青驰竟也丝毫不感兴趣，意有所指道，“少东家说得在理，再大的事都大不过自身立业，管它东南西北风！你就安心在这里帮忙管理，荣记亏不了你，等辑里生丝彻底走向顶峰，自有你用武之地。”
陈康点头应诺，“既是如此，我现在就告个假，回去打发我那老乡。”
“去吧。”徐青驰挥了挥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便道，“对了，我屋里有两袋熏豆，上半年刚自己烘熏的，前几天有望刚捎给我的，地道。拿一袋带给你家里人泡茶喝，保准喜欢，记得别拿错了，有一袋我拆封过的。”
陈康觉得奇怪，但还是马上转身离开。
徐志高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虽然有所疑惑，但轻易还真不敢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