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本宅的建造规模颇有气势,五径深的格局,东西厢房竟有各十余间的排场,丝毫不亚于南林、浔溪的那几家顶级巨商,雕花的窗棂、临河的廊檐、高高的马头墙,甚至在古朴的青瓦红砖之间都别具韵味,令人艳羡赞叹。
或许有人认为这就是帝贡家族理应享有的荣耀,然而只有徐家人才真正清楚,偌大的宅院虽然挂着的是“徐”字,但在若干年之前,这里不过是一处各种宫廷级别的匠师聚拢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而付出心血的“工场”,而徐家人真正的居所,却只是在宅邸中央一圈大约七八间房屋围拢,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天井。
梅立行这是第二次做客徐家,上一次却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才刚入吴兴私塾学堂,而徐晟则更是年幼。旧时的片段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梅立行从徐宅感受到了一种浓浓的岁月积淀的痕迹,仿佛此间每地、每处、每物皆有故事,没来由地,他驻足停留,深深地呼吸。
唐玉梅落后大约五步的距离,她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她没想到徐晟的家竟是如此“奢华”,她的着眼在于宅院中细节部位,无处不透着宫廷的精致和严谨,这是“四象”“八牛”之列无法与之比拟的,她将之归结为徐晟为何如此神秘的原因之一。
徐晟迎了出来,笑着说道,“欢迎二位来我家做客。”
唐玉梅今日又是一袭水色旗袍,映衬在水墨般的古宅之中,巧笑倩兮,令人炫目。只听得她轻笑一声,没好气地回答道,“全世界的人都在为辑里村担心,为青山叔叔担心,唯独你就像个没事人儿一样!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呢?”
徐晟淡然一笑,对梅立行道,“二哥,快里面请吧。”
梅立行点点头,望向唐玉梅,唐玉梅却早移开莲步,迈入客厅正堂。
徐晟爽脆,开口就问来意。
唐玉梅抢先说道,“三天的期限将至,我着急来看看你,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徐晟佯装吃惊问道,“唐家离得开你?公所离得开你?”
唐玉梅连忙回答,“我就是一介女流,又如何像你说得那般重要……”
说着她突然止口,她察觉到徐晟的话同样把梅立行也带了进来,果然看到徐晟的目光也落在梅立行的身上。
梅立行不禁苦笑地说道,“我跟玉梅的情况差不多。”
唐玉梅突然俏脸一板,“谁跟你一样了?我是庶出旁门,又怎当得起与梅家二公子相提并论了?哼哼,我跟你不太熟,不要玉梅玉梅这样叫得亲热,不合适!”
徐晟暗笑,赶紧劝解道,“梅姐,您这又是何苦呢?”
唐玉梅素手一扬,“阿晟,你别打岔,今儿我就是有气要撒在他身上,他待如何?”
梅立行突然站起身来,向唐玉梅竟是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我便也跟阿晟一样称你梅姐,今天我梅立行当着阿晟的面向你郑重道歉,以前的一切都是我梅立行错了,不知你是否满意?”
唐玉梅楞在当场,旋即也站起来,连连冷笑,“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错哪里了?”
梅立行咬咬牙说道,“我不该冷落你,我也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拖延回国的行程,若我早知你是这般人物……”
“我是哪般人物了?”唐玉梅继续奚落道,“你以为我们唐家上赶着要许你这桩婚事,偏是我唐玉梅人丑、无才,配不上你这样的梅家嫡子!?”
梅立行无言以对,他确实对家族联姻这种做法抵触抗拒,但是他自认为不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尤其是在见到唐玉梅并开始熟悉之后,他本身看法的转变就是一种认错低头的姿态,而此时他却发现所有的解释和道歉好像都显得异常苍白。
唐玉梅的情绪已经发泄出来,她希望能与梅立行保持一种对立对话,然而却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了一般,再要拿言语激怒他,似乎不是时机。她稍稍平复一下心情,对徐晟说道,“阿晟,我很喜欢这里,如果你不嫌我累赘的话,我想在这里住上几天,或许长久住在这里也不错,总省去很多烦心事,你不会赶我走吧?”
“这——”徐晟不知她到底所为何事,但既然已经这样开口,便无从婉拒,“梅姐,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吧,随时欢迎,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马上这里的兰姐帮忙收拾。”
唐玉梅极为满意,竟是即刻回去搬行李了。
徐晟见梅立行的目光注视着她离开,开着玩笑说道,“我的二哥,你不会也想要搬到我这里住吧?”
梅立行仍是苦笑,“我倒是想,那不得天天跟她拌嘴了?”
徐晟拉着他坐回去,正色问道,“我怎么觉得你跟玉梅姐都像是有事而来呢?或许不是同一件事,但我猜应该是有所关联吧?”
梅立行顿时面色凝重说道,“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简单地说,就是暗潮汹涌。”
“你是说‘四象’‘八牛’之间?”徐晟的反应十分迅捷。
梅立行颇感讶异地问道,“原来你早就知道?”
南林、浔溪乃至周边双林、菱湖、盛泽等地,都是以丝业闻名,“四象”“八牛”的崛起推动了方圆数百里丝业的兴盛,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商业辉煌,尤其到咸丰元年荣记创始人携辑里丝扬名海外之后,丝行埭的业绩不断刷新,其间有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鼎盛期,即便太平军战火也只是对其稍有影响。但是这一切都因为西洋生丝的出现而彻底改变。
传统观念的转变,需要过程,即便如“四象”“八牛”家族也不例外,虽然这些丝商是最早加入到留洋大军的序列,起码有两代以上的嫡系子弟接受或接触西洋文明,但是要轻易放下传统丝业这个根基,几乎不可能。因此,庄家、龙家率先采用投资的模式开辟生丝渠道,而顾家索性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地产领域并大获成功,其它三家又充分借鉴,纷纷开拓新思路新商机,其中又以龙家对于市政、路灯甚至电报、电信诸多新兴实业最为成功。
如此一来,各家在丝业的投资比重一再降低,如果不是徐晟的异军突起,利用新辑里丝和新蚕种让世人看到了传统丝业重新崛起的希望,“四象”“八牛”丝业巨头的称谓几近有名无实。
此上种种,徐晟都很清楚,所以他采取的是近乎一意付出、不计回报的策略,他的目的非常单纯,就是要让各家的投资目光重新聚焦到辑里丝上来。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徐晟的感受最为真实,各家曾经的优质桑园逐渐没落,曾经经验丰富的蚕农青黄不接,因而除了怀疑和顾虑之外,真正能够提供即来即用尝试新蚕种的桑园数量有限,就算是顾家倾力而为,也远远低于预期,若不是新蚕种对桑叶的要求标准降低,徐晟的计划很可能面临破产的风险。
由此,徐晟加深了对各家的了解研究,他发现在新事物、新思潮的冲击下,各家内部、各家之间的分歧产生是必然,而且这种分歧会被无限放大。就拿梅家来说,梅立行与大哥梅立成的矛盾不仅仅是谁做继承人的问题,在对商业领域的选择面扩大到诸多未知领域的地步,谁都有权去尝试,谁都要承担失败的责任。
徐晟本无意干涉各家内部的矛盾,但是此时面对的是梅立行,是目前为止各家年轻人中位数不多可称为“翘楚”的人,况且与自己童年伙伴这份渊源不浅。
徐晟说道,“各家的情况我说不上太清楚,但是你的处境我却能够有所体会,你学成归国本该得展报复,落脚的第一站却是在各家眼中若有似无的公所,已经可见一斑,你可别告诉我,去公所本就是你自己的打算。或许,你的状况比玉梅姐好不到哪里去。”
梅立行神色一黯,“一半一半吧。我原本以为到公所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至少不用每天让大哥像防贼一样防着我,而且公所理应有所作为。可是,现实很残酷,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你入公所的那件事,我在老太爷那边是失了分的。”
“所以,你应该让我负责任,”徐晟为了缓和气氛,故意这般说。
梅立行勉强打了个哈哈。
“所以,你把姿态放低,低到在玉梅姐面前半点争辩的心情都没有,”徐晟又继续说道,“我能猜到你来找我的目的,但是我目前给不了你答案,不是我不想,而是能力不足以给你明确的判断。”
梅立行瞪大了眼睛,忙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目的?你敢不敢说出来?”
徐晟笑了,“你急需开辟属于你自己的事业,从继承正统的角度来说,丝业是不二选择。但很可惜,以我的判断,你大哥至少已经掌握了六成以上的家族产业支配权,其中丝业方面的权重应该更高,也就是说,你所能争取到的支持,绝对不会超过三成,而且其中还包括了你大哥的‘支持’。”
梅立行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徐晟所说的已经与真实情况非常接近,尤其是最后一句,梅立成必定会因为长兄的身份而有所表示,而他的支持反而是自己最担心的。梅立行的眼神有些古怪,试探着问道,“如果说,我要自立门户的话,你觉得有多大的把握?”
徐晟哈哈大笑起来。
梅立行急道,“你笑什么?我邀请你入伙,你干不干?一句话。”
徐晟突然敛容道,“这么说,你在留洋海外的时候还是赚了不少钱的咯?我可没那么多钱陪着你冒这个风险。”
梅立行呆了呆。
不待他再说,徐晟虚指了指四周,乃道,“我听启旺说你来了两日了,不如也在这里住下吧,两边的厢房随你挑选,或许你能有所收获。只有一点,你必须保持屋内的一切原样。”
梅立行不明其意,“我住在这里?那玉梅……”
徐晟特意给了他一个略微失望的神色,不置可否地说道,“那是你的私人事情,我需要处理我自己的事情,请便吧。”
说着话,徐晟起身就往外走。
梅立行一脸茫然,想要再问,却见徐晟背着身冲他挥了挥手,只得说道,“希望青山叔叔早日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