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晴上几天呢又开始簌簌飘雪,常小茴一早身上穿套水晶绒睡衣奔出来在家门口捏了个雪人。隔壁楼的王太爷爷拄着拐杖去食堂买包子,一看这皮猴子就心疼上了,让她:“多穿点儿,女孩子家家要冻坏的!不省心!”
小茴笑着指指后头亦步亦趋、跟护小孩似的护着这位国家珍惜品种,跟主习打过仗的老红军的警卫员:“太爷爷,您跟我一样一样儿,都不省心。”
老爷子嘿一声,支起拐杖要打皮鼓,小茴嗷一声往后躲,还嘿嘿笑,说太爷爷您瞧我这雪人多精神呐!
胡须都银白的老爷子眯眼这么一瞅,还挺认真地点评:“恩,是精神,哎你这小军帽哪儿来的?挺像那么回事儿。”
小茴骄傲,一早准备的,就为了跟家门口堆个小八路的雪人站岗放哨。
她说:“您要喜欢我一会儿也给你堆一个切。”
“敢情好。”老爷子乐呵呵,看了又看,嘟囔你堆好喽我再给添个章。
人什么不多就军功章多。
小茴瞅瞅后头为难的警卫员,裹紧衣裳,哎了声,拔腿往食堂奔,大嗓门吼着:“太爷爷您回切找章吧,我给您端包子切!”
一溜烟跑没影,这身体素质没的说。
警卫员上前来劝,老爷子叹口气:“我好着呢,各个都怕我出事,哪儿那么娇气,想当年我身上中了三弹还不是一样活到现在,有些老家伙还不如我呢……”
说着,蹒跚往回走。
因为去了趟计划外的食堂排队等刚出笼的包子,常大夫上班险些迟到,叫的车堵在大雪拥挤的路上,她从车里跳下来,真跟只猴儿似的跑飞快,换了地铁,这才堪堪赶上,一去就有小护士给她递早餐,常大夫心情很不错,乐呵呵地剥鸡蛋。
今儿小狐狸早班,凑近了盘问昨晚烛光晚餐的情况,常小茴眼尾扫到有人过来,内气势内身高,全科没第二人,于是嫌弃地往旁边挪,嗨了声:“没,后来我回了。”
小狐狸也剥鸡蛋,她减肥,圆嘟嘟的蛋掰开,把里头香喷喷的蛋黄分给常小茴,常大夫也照做,把蛋黄留下,蛋白分给小狐狸。
小狐狸问她:“怎么?不舒服?”
常小茴被蛋黄噎够呛,混着口水好不容易咽下去,挥手:“找口水喝。”
小狐狸抽屉摸一瓶牛奶,吸管插好了往她嘴里送,有点着急:“你到底哪儿不舒服?亲戚来了?不啊,你不是月经不调么?”
常小帅月经不调在血液科人人皆知,每回来都疼的满地打滚,偏她布洛芬不耐受,一吃就胃疼,只能生熬着。
李主任甚至给她递过一个中医妇科的号码牌,也不懂老头儿什么时候挂的号。
“嘶!”常大夫把人嘴捂住,无奈,“我没不舒服,我就想回家睡觉。”
“你昨儿睡一天!”小狐狸咬她手,真是恨,这世上怎么就有常小茴这种吃不胖睡不胖的瘦麻杆呢?
好生气!
“吃完了再睡啊,要我,有那么帅的男朋友不吃不喝不睡觉都成!”
可常大夫是个流连花丛中,片叶不沾身的,绝对不会为了谁放弃睡觉时间,昨儿一开始是挺有兴致的,可走到楼下,突然就觉得挺无聊,让人把她送回大院。
她娘见她这么早回家还很不适应,以为她又在哪儿惹事了。
小时候惹事就算了,如今是个大夫,那要是出问题绝对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常夫人在常小茴任职积水潭的第一年提心吊胆,又撞上更年期,神经脆弱得不成样子,在妇科治了好久。
慢慢的,见闺女在医院干得有模有样总算能放心,想想也挺得意,瞧,我家小茴多有出息!
温大夫来要笔,昨儿有护士问他借了跟水笔,他好心借出去愣是没拿回来,彻彻底底体验了一回国内三甲医院领头科室的不良风气。要是他有也就算了,可他也就一支笔,上午还用呢……
小狐狸见怪不怪,说哦您等等,我给您翻翻。
没翻找,手机摸出来一条语音发出去,坏笑着:【熊,温大夫笔你搁哪儿啦?人问你要呢!】
【啊卧槽!】那头小姑娘哀嚎,【你问小茴啊,昨儿她摸走啦!啊啊啊啊常小茴你个混蛋,完了温大夫该不喜欢我了吧啊啊啊!】
语音本来是大家都听得到的,说到最后小狐狸赶紧捂住了,很体贴地给姐妹留点脸,冲很平静的温大夫讪讪一笑,把常小茴推了出切。
常大夫:“……”
有家属匆匆从外头进来,没带伞,落了一身的雪,上到楼上化了一半,边走边跟大夫护士打招呼,感叹:“嚯,雪可真大啊!”
小狐狸叽叽喳喳跟人说该缴费了,温大夫朝常大夫摊开手:“笔。”
常小茴感到非常屈辱,恨不得能朝这人脸上摔一百支签字笔,可她摸了半天,没在兜里翻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忘了自己哪时候跟小花花顺来的笔……
哎……
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她这囤笔的臭毛病哦!
“笔。”温大夫凑近一步,又说一遍。
“笔笔笔!别逼逼!”常小大夫恼羞成怒,“等着,还你!”
说完往里走,把李主任胸口插的笔顺出来填上温大夫的坑。
可……
温大夫摇摇头:“这不是我的笔。”
常小茴:“……你故意的吗?”
“没,这真不是我的,我的笔上刻了名字。”
常小茴:“……”
这狗比温林真够绝的!
***
小常大夫揪着头发在科教室里想了老半天,终于想起来,气咻咻地给昨儿的、她的现任男票打电话,不想表现得很在意,冷着声压着火:“我笔呢?”
小帅哥乐了:“什么笔啊宝宝?”
常大夫说:“半小时,我要见到它在我桌上,就酱。”
那头,小帅哥想了半天,一拍脑袋,赶紧给昨天约吃饭的妹妹打电话,看着也就一普通笔,他拿了就拿了,怎么还带反悔的啊?吃饭的时候顺手扔尖果儿包里了,嗨!
兜兜转转,半小时后,跑腿小哥上来,一连声问:“常小茴,在不在,有你包裹,签收一下!”
还真和常小帅一样,段位都高,半小时不差一秒,附带一束红玫瑰。
小常大夫签了字,把花送给护士长,单拿了笔,凑阳光下仔细瞧,嘿,还真有名字,臭温林也够骚包的!
“喏,还你!”她把笔拍桌上,总算是扬眉吐气。
温大夫也没说别的,把笔夹在胸前,这一会儿工夫,他胸口别着两支笔,一支自己用,一支专门外借,总不会再丢了。
常小茴默默瞧着,冷不丁一句:“谁送的,很重要啊?”
“我自个买的。”温大夫摇摇头,“用习惯了,顺手。”
他问她:“晚上吃饭来么?”
常小茴一听眉毛就揪起来了,特嫌弃:“有你啊?”
瞧这话说的。
把温林说乐了:“恩,有我。”
今儿挺顺,到点儿准时下班,常小茴在护士站磨蹭了一下才下楼,看见温林的车驶出院门口。
她微信一个劲闹,发小们的群早八百年被她关了声音,那些人都知道,就单戳她,常忠慎问她:“茴爷,和温林一块走不?还是我派车去接您切?”
常小茴站在住院部台阶上一踢脚,哼哼:“加班。”
“加屁!甭以为我不知道,赶紧的来,迟了抽你!”
常小茴吼回去:“你们这些人都一样,还是航航疼我!”
常忠慎在那头笑:“哎,说得没错,可内小兔崽子现在出不来,哎,你还是得给哥乖乖过来!”
常小茴打了辆车,堵在晚高峰的十字路口,看着窗外的浮华,无端觉得自己寂寞,到了最后一个路口手机都被各路人马电话塞爆了。她一个没接,直径走进满恒记。
有些年头的正宗回名涮羊肉,开在平安里地铁口出去一百米左右,十字路口最醒目的位置,来来往往都看得到。人在内蒙有自己的牧场,鲜小羊羔那叫一个地道,跟冰冻的就是不一样,内化着冰的口感不好,常小茴打小这馆子里吃饭,看他们家从烟雾缭绕到桌桌装上抽烟筒,吃完身上一点味儿都没有,最爱那盘芝麻酱红糖饼,但不好抢,抢到一盘塞肚子里能回味三天。
门口挂了厚厚的棉帘子,车路口不能停,高峰期交警眼皮子底下,常小茴走了一段,吹了一肚子风,进了大堂都不用问,右拐穿过几个冰柜一眼望见最里头一排三张桌都是她的人。
茴爷!四宝扬手喊了这么一声,她嗓子尖,穿一声狐狸毛, 在这人声鼎沸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的馆子里特别扎耳朵。
坐在主位的温林也抬眼瞧她,身边坐着冷如嫣。
常小茴三岁自封为爷,跟着哥哥们皮鼓后头爷爷爷地说话,哥哥们长大了,觉得那样挺二逼,她却不改。
只见茴爷挥挥手示意自己听见了,踢踢踏踏往那边去,经过配料区顺手带了一碟韭菜花芝麻酱的蘸料。搁多多的韭菜花,待会儿羊肉起锅往里头一沾,别提多香了!
她明显感觉饿了,往这一站跟打通任督二脉一样,想吃肉!
***
大家嘻嘻哈哈给她挪位置,她大堂哥、今儿攒局的人、这一帮老小的掌舵人、老大——常忠慎把人摁对面,喊服务员上鲜羊羔肉和手切苏尼特。
然后把人脑袋一摁:“不懂事儿?叫人。”
“温大夫。”
“什么温大夫,以前不都喊哥么?”常忠慎看着常小茴,“生分了?”
常小茴觉得她哥这张破嘴哪壶不该提哪壶,赶紧喊了温林哥,连带着跟一旁端庄坐着的如嫣点个头:“好久不见。”
昨天嘴上说不来,可到了下班时间,冷如嫣还是去洗手间补了个妆,坐上温林的车。
她看着比常小茴热情,微微一笑:“小茴一点没变。”
常小茴瞅着她哥,扒拉脑袋上的大爪子,场面还过得去,常忠慎收了手,卷起袖子给妹妹下羊肉。常小茴饿得猴急猴急,先抓一块糖饼塞嘴里,糊了一嘴黑黝黝的红糖汁儿,也没管肉熟没熟,就要伸筷子。
满嘴的东西,埋汰常忠慎:“怎么请这儿啊?老远的路。”
老大把她筷子踢开:“哪的人哪的根,这么多年没回来,就好这一口,专治水土不服,都是皇城根下的孩子,变不了。”
说着,夹了块肉搁妹妹蘸碟里。
小茴来一句:“他哪儿是四九城的,哥你忘啦,他南方人,吃不惯羊肉。”
老大脸一板,拍妹妹脑袋一下,对温林说:“丫这德行你没忘吧,我就不替她道歉了,这嘴欠,你从前能教好现在也行。”
“我怎么欠了,说的实话。”茴爷脑顶一根呆毛立起,还不服气。
“闭嘴吧你,麻将烧饼还吃不吃了,你看都抢完了。”
“卧槽四宝你个死东西给我吐出来!”
俩姑娘抢呢,温林抬抬手:“服务员儿,再来一盘。”
俩姑娘对瞪一眼,哼了声,坐回去,不稀罕这盘有点凉的了,都摩拳擦掌等热腾腾的新货。
常忠慎笑着对温林说:“没变吧,咱们都没变,你能回来真好。”
冷如嫣不怎么喜欢吃羊肉,涮了点牛肚就隔了筷子,一旁捧着手机回消息打电话,四宝化干戈为玉帛,朝天翻白眼,凑小茴身边嘀咕:“全世界就她忙,生怕谁不知道丫如今是个牛人。”
常小茴平时嘴不饶人,倒是从没说过冷如嫣的不好,把四宝脑袋夹住,喂她一嘴凉了的糖饼:“吃你的,话多。”
这时候,冷如嫣跟温林说了什么悄悄话,只见他点点头,也要起来:“送你。”
冷如嫣当着一帮人的面把他摁下,特懂事儿地说:“别,专门给你接风的,大家吃好玩好,我公司有急事,先走,下回再聚。”
常忠慎哟了声:“女强人就是不一样,小茴,学着点!”
常小茴觉得跟她老大八字不合,丫欠揍。
这一帮人,其实年纪差的有点多,从前说三岁一代沟,如今一岁就有代沟,三焉儿、四宝、常小茴和楚航是一年的,常忠慎、两地儿、温林、冷如嫣是一年的,都是家里大的拖小的,小时候哥哥们打架,小的就啃棒棒糖瞎掺和,大了也还一个圈子里玩儿,不过这是一个对外团结内里总是四分五裂的圈子,小的爱掐架,瞧,刚一红糖饼都能掐起来。
这圈子里的人都含金汤匙出生,打小知道自己和院儿外的小孩不一样,他们拥有的人脉和关系是旁人想都想不到的,不过……往铜锅里下筷子抢小羊羔肉的模样特有小老百姓的气质。
刚出锅的饼端上来,常小茴手快抢了一张,啊呜一口,说可想死我了心肝。
然后一咧嘴,白牙挂着黑,忒逗,跟冷如嫣挥手:“慢走啊如嫣姐。”
三焉儿跟着出去的,让司机把人送CBD,他们跟这儿继续吃。
一群人围着女强人张罗了一番,四宝又凑过来,这回学乖了,先把常小茴俩胳膊摁住,嘟囔:“以为自个是女王呢,谁都惯着她?也不瞧瞧自个家住哪儿,弄几块砖搭的危房谁不知道谁啊,跟我这显摆什么?”
吃了半饱的常小茴明显大肚,啧了声:“赶紧吃你的。”
四宝特气:“你瞧温林哥宠她内样儿!”
小茴没声儿了,挣开四宝的手,埋头吃肉。
***
三焉儿回来,搓着手点人,有点遗憾,说今儿少了航航。
四宝也跟温林搭话:“温林哥,你还记得当年航航和小茴护着你内傻样么?我现在想想都好笑。”
常小茴一声靠,站起来抽面巾纸,纸盒子在温林手边,他递了一下,看常小茴急得跳脚,扒拉自己胸口。
墨黑的酱汁弄白色毛衣上了。
常小帅嗷嗷:“我这新衣裳!”
都没人帮她,只顾笑。
常小茴找人撒气:“臭温林你一回来我就倒霉!”
温林干脆过来,给她递纸,两张面巾纸叠一起,手指好看地微微攥着:“你怎么不说我一回来你就有肉吃呢,感情是我弄脏你衣裳的?真是没长进,不指望你能懂事了。”
常小茴突然停下来,直勾勾看着他,温林从前跟这丫头干架的时候说过的狠话多了去了,没觉得这句有什么严重的,问她:“还要不要纸?”
常小茴低下头,不吭声,红了眼,为了这句不懂事。
她个人间小喇叭,她一不说话气氛就冷了,四宝跟三焉儿抢肉呢,后知后觉,问小茴:“茴爷,你怎么了?”
想想:“不就是件衣裳么,回头我买给你。”
小茴借口去厕所,走了。
桌上,大伙吃的差不多,常忠慎叹口气:“从前你俩那么好,怎么就对上了呢?”
温林淡淡笑了下,也说去厕所。
两人在厕所门口碰见,小茴狠搓前襟,那一块脏怎么都搓不掉,温林绕过去洗手,对她说:“今儿你哥攒的局,给个面儿,别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常小茴仰起头,裂开嘴一个奇丑的笑,牙齿缝还夹着黑色的芝麻红糖馅儿呢。
温林说:“那就成”。
后头还有节目,夜还长着呢。大伙拿了外套起身,老大把小丫头一揽,走最后,哄她:“别心疼了,哥卡拿去刷,给个笑脸,林子这是多少年才回来啊。”
这是护着别人讲话了。
常小茴一瘪嘴:“后悔了,不该领他一块玩。”
老大嘿嘿笑,揉她脑袋:“我跟你说件事啊。”
常小茴继续瘪嘴,知道憋不出什么好话。
“其实我们瞒着你和航航早好了,怕航航心里过不去就没说,压根没你什么事儿,我一个,两地儿一个,跟林子铁瓷。”
常小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林游戏打得好,全靠他通关呢!”常忠慎乐了,这秘密揣了小二十年,终于能说了。
常小茴跳起来捶了她哥一顿,常忠慎哎哟哎哟喊救命,温林回过头来,脸上也挂着盈盈的笑,带了点得意和男孩特有的调皮,一双眼仿佛在说:“瞧,你不知道吧!”
常小茴面无表情看着俩人:“听,心碎的声音。”
常忠慎把常小茴夹胳肢窝里对温林说:“美国没这么逗的人吧?”
温林说:“没。”
常忠慎:“回来好不好啊林?”
“挺好的。”
“好什么?”
“能多笑一笑。”
常小茴气沉丹田:“尼玛劳资又不是你俩开心果!手撒开!有狐臭!”
说完,温林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