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常常有人见到一名俊朗不凡的男青年,带着一个总爱穿着蓝衣的少女在四处游逛。
少女有时咋咋呼呼,扬言要买下小贩手中的一捆糖葫芦,却在付钱的时候才想起没带荷包;有时侠义风骨,不惧权贵,路见不平,则拔剑相助;有时撒娇卖痴,没大没小,既能抱着那青年男子的胳膊不肯放手,也能转眼跑去教街边的小孩玩石子弹弓。
他们走过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的沙漠,走过郁郁葱葱山高水阔的幽林,走过鸟语花香流水潺潺的南部,走过冰天雪地疆域辽阔的北国,再回到静安城时,转眼已是十年过。
“渡劫之前难得回一趟静安城,还是觉得有挺大变化的。”
十里长街繁华如旧,青石板的小道上残留着昨夜雨后的积水,墨宁一脚踏上去,溅起些许在旁边沈云肆的身上。后者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因为弄脏衣裳的水,还是因为有什么事情迫在眉睫。
长街转过去一侧,月老庙前烟雾袅袅,来往香客不绝,前来求姻缘的善男信女脸上多是挂着笑容,祈祷着这个月下老人可以把红线栓到自己的身上。
身着蓝衣的青年少女站在门口把来往的人群看了一会,沈云肆俊朗的面容登时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子的目光,而墨宁促狭地把他胳膊揽住,颇为厚颜地往他肩膀上一靠:“咱俩明年就要成亲,可要来好好稳固一下姻缘。”
顿时那欣赏的目光齐刷刷转作了嫉妒,更有甚者咬牙切齿——既然是有了红线的为何还要来月老庙显摆,也不怕被这凡间最旺的香火给熏得找不着北了。
墨宁一手抓着自己的蓝裙,一边和沈云肆黏黏糊糊地跨进门槛内,众人只见“夫妻俩”挤进了熙熙攘攘之中,却未见墨宁大摇大摆进了月老的屋子内时得意的笑容。
寻常的木桌木椅被交错的鲜艳红线映衬得都有了几分亮色,一袭灰袍,身材不高的老人负手立在桌前注视着自己的红线,听到脚步声后才转过身来,朝两人微微颔首。
“夫君夫君,我们该来帮着月老牵红线了。”
沈云肆前几日就与月老通过气,让他先来静安城里玩玩,这才引得那些凡人见姻缘灵了不断前往。月老名副其实,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满头银丝浓密,脸上纵横的皱纹间染上颇为亲和的笑意:
“恭喜青云上仙与墨宁姑娘终成眷属,小仙尚未来得及送去贺礼,就让送子观音……”
“打住,越说越没个正行了。”
沈云肆从进来时就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见月老调侃起他俩是不遗余力,连忙就出言止住。而墨宁的面皮早在这些时日里就修炼到无可匹敌的境界,此时还牢牢抓着他的胳膊不放,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月下老人牵红线,忘川河畔断前尘,这忘川河畔我还没有瞻仰过风采,但也可以先帮天庭的月老牵红线了——”墨宁兴奋地一甩尾巴,“来来,且让我看看这红线是怎么个牵法。”
兴奋是她一人,在听到“忘川”两字时,月老与沈云肆都是表情一滞。而沉浸在激动之中的墨宁哪里会察觉到这样的细节,兴冲冲地就求着月老教她该怎么牵线。
“还请墨宁姑娘先把想要牵线的名字给写在这灵签上,我来给你择出。”
不知又是谁先回过神来,似是要掩盖这样微妙的气氛,月老连忙点了点头,将宽大袖摆之中藏匿的灵签也塞进她手里。浅木色的符纸握在手中微微生痒,似是吸引着她以墨落笔,为这纸上添抹痕迹。
“我可能先找找别人的红线,看看与谁相连?”
墨宁心中闪过几个名字,连忙就问道。
“可以。”
不等月老回答,沈云肆倒是先来了一句。他之前闲来无事,也是下界帮月老牵过红线的,对于那些路数已经熟悉,不用墨宁多说,几根红线已经被从中抽了出来。
林逸的那个不知是与哪个姑娘牢牢绑在了一起,让墨宁一阵欣喜。而柳如如仍旧是孤零零的一根,让墨宁又是皱起眉头来。
她在凡间呆的久了,当然是知道花楼里面的女子很难出嫁。而柳如如艳名远播,又是众所周知的卖艺不卖身,前些年她也见过妙音阁里面的女子嫁入好人家的,只是不知道柳如如那样一个绝色佳人居然会没有姻缘。
“或许是她眼光太高,看不上旁人。”
想起柳如如看向自己那暗含欣赏与羞涩的眼神,沈云肆却未像是对凉音一样果决。她的情意浅浅淡淡,并不会给人造下多少的困扰,也不会让她傻乎乎地把一辈子赔进去。那个女子就像是春风一样和煦温婉,拂面而来,清香淡淡。
墨宁向来不会察觉细节,不然也就能体会到沈云肆这暗含自褒的一句。除却林逸和柳如如以外,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三姑六婆,心里如同被螃蟹抓挠了一般刺痛得厉害。
“我们去看看柳如如。”
她拽了拽沈云肆的袖子,露出几分急切的神色来。
他忽而发觉,她的渡劫时机快到了。
*
湘妃楼的李湘临早已病逝,三十七岁的柳如如风韵犹在,精致的面庞仍旧宛若双十年华的少女,只是再难有当初含羞带怯的模样,稳重端庄。
妙音阁的头牌花魁早已换成了另一位,这里的老鸨还顾念着柳如如曾经的辉煌却也对她如旧,只是没了那么多铺张的金银再砸下。
柳如如坐在原先的房间里,用青花茶壶给两人斟上清茶,曾经的酸妒早已泯然,余下的只是平淡。她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想过嫁人,只是一来二去没有找到合适的公子,耽搁下来也就没了那个兴致:“一别多年,上仙清朗依旧,墨宁姑娘朱颜未改。”
墨宁轻轻握住柳如如的手,却是不复曾经的光洁细嫩:“今夜是我渡劫之时,若我渡劫成功,就带你游历遍这大好河山,若是失败……”复又往柳如如手里塞了一袋银子,“我们相识一场,我在人间的朋友本就不多,你拿着这些好渡此余生,如果你还在静安城居住,再看到林逸,就说我走远了找不到了。”
柳如如眼眶一红,落下泪来:“墨宁姑娘……”
墨宁却是起身看向窗外。静安城华灯初上,张灯结彩,以前卖花的少年郎已经成亲育子,现在又换了几个陌生的面孔在长风街上游荡。
哪怕已经踏足过万水千山,她仍旧觉得静安城最美好亲切,连长风街上以前并不喜欢的一家凶巴巴的炸串摊小贩看着都很是顺眼。
忽然间,墨宁揽住沈云肆的脖子,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在他的侧脸上轻轻落下一吻,她吻得极轻,如蜻蜓点水,小鸟轻啄,却带着不舍与爱意,沈云肆心脏猛然一缩,想要伸手抓住墨宁,墨宁却是直接以极快的速度走出妙音阁,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三界之中任何一个修仙者都需要渡劫,就连天界的仙人也无法避免。只是去除正常人要渡的天劫,还有一重比一重更加恐怖的三灾九劫,千年或是百年一次,此后才可算是高枕无忧。
墨宁静静站在半空中,乌云遮天蔽日,天空电闪雷鸣,而这一刻除了从妙音阁里追出来的沈云肆,没有一个居民可以看到这样的千古奇景。
静安城的月依旧是那轮永远散发着淡淡清辉的月,夜市里的小贩依旧在高声吆喝,偶有空闲就停下来与旁边人交流明天的白菜和土豆几文钱。
以前那个做茯苓糕会给墨宁和林逸比别人多一点的王阿婆的孙子已经娶了亲,现在搬离了长风街去另一边做生意。墨宁最后再看了眼静安城,驾驭着长平剑,缓缓向上空飞去。
沈云肆正担忧的站在下方注视着墨宁,腰间挂着的那块麒麟令牌忽然冒出了金光,随即身形一闪,凭空消失在原地。
金碧辉煌的凤梧宫里燃着袅袅香烟,全然不似静安城上空的电闪雷鸣,风起云涌。琴柒正抱着一个白衣女童立在天帝旁边,宝座前的明珠里头映出墨宁的身影,沈云肆抬头看了眼那颗耀眼的明珠,复又低下头去。
“青云,你倒是大胆。墨宁渡劫一事都敢不及时上报,若不是我启用观尘珠,怕是那小丫头都渡完劫了我才能知道吧。”琴柒冷厉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白衣女童眨了眨眼睛,紧紧搂住琴柒道:“母后莫要生气,不如把这个青云观押进天牢,不让他惹母后生气。”
天帝态度不明地瞥了眼单膝跪地面无表情的沈云肆,又转头朝白衣女童道:“夙雪别闹,父王与母后正在议事,你到一边去。”
“无妨,让雪儿在我这里即可。”琴柒看向女儿夙雪的眼里满是慈爱,转向沈云肆时又变得一片冰冷,“我早在那个小丫头入轮回之前给她设下了印记,只要她渡劫我便立刻感知,所以你别想帮她耍什么花样,你就在这里安心呆着,等她渡完劫,里边下去把她抓上来,准备剖心取丹。”
“娘娘,可是……”
“好了,没什么可是的。只要你还是天庭的一员,就该知道她与我们必将势不两立,在天庭面前,你的那些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从没有人怀疑过墨宁能否渡过天劫,哪怕沈云肆也这么觉得。海族圣女与犬王当年征战四方,实力滔天,作为两者的后裔,墨宁哪怕这一世是在人间长大,天赋也绝非一般。
天空中的乌云逐渐聚拢,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墨宁手中倏地出现一把紫竹伞,旋转着向上飞去,瞬间空中蓄势待发的乌云猛地吐下一道惊雷,劈打在伞面上溅起无数水花。
墨宁稳稳地站在长平剑上,掌心凝聚了两道蓝色的玄光,汇成光球缓缓扩大。
自然生成的天仙渡劫时长极其短暂,最多只有半个时辰。只要能挡下十八重天雷责罚便能算渡过了天劫,灵力也会大增,但要从一开始就高度紧张,随时戒备。
第一道天雷已过,被紫竹伞轻易挡下,墨宁刚刚准备好,第二重的两道天雷又从天上劈下。墨宁一抬手,手心的光球立马与天雷交汇到一起互相碰撞,也很是轻易的掩灭了天雷。
沈云肆抬起头紧盯着能暂时显现人间景象的观尘珠,心脏砰砰直跳,也不知该喜悦还是担忧。
眼见着第三重天雷降下,墨宁又将手中玄光顶上……
直至第十五重,紫竹伞和玄光相辅也无法抵挡住第十五道天雷的狂轰滥炸,一直轻巧旋转着的紫竹伞被砸出一个巨大的洞。隆隆雷声犹在耳畔作响,电光就已经飞到了墨宁身前。
墨宁一个翻身躲过,握住长平剑迎难而上,莹白的剑锋此刻却有蓝色的水光流转,两者相撞之时虽有相互抵消力道,剩余的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墨宁险些被震飞,裙摆被狂风刮得呼呼作响,柔顺的发丝在风中飘扬。
墨宁再一用力,另一边的天雷终于溃散,震得她一口鲜血吐出,却也勉强稳住了身形。
“第十六,十七,十八……”沈云肆默默数着,手心已经出现了密密细汗,比当年自己渡劫时还要紧张。
天帝与琴柒也停止了交流,并肩而立,一同观看着墨宁奋力搏斗。
十八大天雷不再像之前一样汇成光球与修仙者硬碰硬,以力相搏,而是每九道一同化为一条巨大的白龙在翻滚的乌云中游走,墨宁紧握长平剑,站在空中与其遥遥相对,此时模样也十分狼狈,头发散乱,满身鲜血,衣裙破损,眼中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雨水化为厉芒,铺天盖地地坠下,让人避无可避,墨宁手腕一翻,长平剑转,“刷刷”挡住了四面八方袭来的细芒,天地间的颜色悄然褪去,除了闪电和墨宁蓝色的长裙,全部被染成浓墨般的黑。 忽然——
两条在浓墨里不断盘旋的白龙从中昂起龙头,呼啸着向墨宁冲来。锋利的利爪直接撕裂空气,长尾一扫便撞倒了远处的山峦,发出轰然倒塌的声响。
墨宁明白这也是最后一刻的考验,立马抛开紫竹伞,将全部灵力汇入长平剑中迎了上去。两者以灵力功法相互搏斗,长平线击打巨龙的身体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同时墨宁手一麻,一道电流从剑尖传入体内,疼得一个趔趄,差点从空中跌下。
这两条龙乃是雷电所化,强行破也破不开,只只能等它们自动消散。墨宁此刻借助风的力量倒是可以在空中行动自如,忽然向上飞了些,手心慢慢凝聚了一个光圈,把墨宁笼罩在其中。墨宁就手持着长平剑,等待着雷龙的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