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晨的旭日初升,等到夜间的皎月高悬,头发散乱的蓝衣少女才被长平剑一点点地拖了上来。
头上的三支发簪有两支已经不知去处,仅剩一支斜斜插在了顶上的发髻内。裙摆浸在海水中已然湿透。沈云肆抑制着狂乱的心跳运着仙术连剑带人给移到了沙滩上,双眸紧闭的少女忽然睁开眼,唇角溢出了些水来。
她的双瞳不再似先前一样的清澈,而是氤氲着迷蒙的淡淡水雾,甚至还有点涣散。沈云肆顿觉异常,屈指挑起墨宁的下巴,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到咫尺之遥,连温热的鼻息都洒在彼此脸颊上:“你看着我的眼睛,看我的眼里有什么?”
“有,有钱……”
墨宁的思想果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墨宁又掰过他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沈云肆双瞳是墨色染了似的漆黑乌亮,里面倒映出少女缩小的脸来。后者乐呵呵道:“有我,你是不是想说在你眼里除了钱就是我最重要了?”
“睡你的去!”沈云肆手一松,墨宁立马直挺挺向后倒去,快落到柔软的沙地上时又被稳稳接住,再缓缓放了下去。
做神仙的好处就是随时随地的可以拘个土地来问事,迅速又便捷。东海这边的土地是个雪花胡子垂至腹部的老头,在沈云肆念完仙诀之后立马从海里凝聚出身体向这里赶来,还是个水属的。
白胡子老头蹲在墨宁身边比划了几下,又在她眉心一点,盘膝坐在旁边念了几句不知是何种语言的咒术。
“回上仙的话,这位姑娘是中了海里水母阵的幻毒,由于体内有海族血脉而并未产生性命之危,只不过要昏睡半个时辰左右。”
东海土地神垂眸拱手,不卑不亢,既不对二人的关系有所疑问,也没有对这位体内有海族血脉的少女感到惊讶。
据说圣女此前为了防止泄露秘密,做了平生唯一一件为人诟病的事——便是杀掉了当地的土地神,取而代之的是一具拥有灵智的傀儡。
当年天帝也默许了她这样的做法,圣女已为三界牺牲自我,便也不强求一点小心思也不能有,只用一缕龙口中吐出的仙气护着那土地去转世了。
墨宁安安静静地阖眸躺在金黄松软的沙滩上,底下还垫着沈云肆脱下的外衫。衣裳已经被灵力烘干,此时还颇为闲适地翻了个身。
她的眉眼与当年的圣女有六成相似,不算姿容妍丽,比起天上的仙子来更算得平淡,可落在沈云肆眼里却是丝毫不比凉音、广寒二位著名的仙子逊色。
情人眼里出西施——沈云肆忽然想起了这样一句民间广为流传的俗语,修炼了千年的脸皮倏地滚烫。
墨宁生得一张线条柔和的小脸,细眉画了螺子黛,唇瓣点了红胭脂,面颊不涂粉而白若凝脂。细长的睫毛一根一根也能数的清楚,在风中轻微颤动。
沈云肆忽而受了脑海内不知哪根弦的驱使,竟是俯身如蜓蜓点水般在墨宁的脸颊上小啄一口,少女肌肤没有厚重粉面的妆饰,更加如出水芙蓉般明丽,似是蕴含着静安城的水软山温。
他轻触了下嘴唇,似乎是有点舍不得这样的滋味,又怕墨宁有所察觉,目光在周围逡巡一圈,忽然灵光一现。
细软的沙子被拢成一团,轻轻敷在少女的脸上。清凉湿润的触感极是舒适,墨宁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来捂在脸上,细沙从指缝中漏下些许落到了脖颈滑进衣领内,难受的她直眨眼睛。
“醒了?”
沈云肆咧嘴一笑,忽略那俊秀卓绝的模样,倒像是把邻家丫头从睡梦中弄醒的顽皮小孩。墨宁揉了揉凌乱的长发,又仰起脖子望了望弦月高挂的夜空,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肚子也很合时宜地唱起了“空城计”:“现在是几时?”
“约是亥时。你这倒好,去了趟海里就中了水母的幻毒,好在并非致命,否则我也无药可解。”沈云肆轻轻拍了拍墨宁的头,被正擦着脸上沙的爪子一把拍开:“我分明记得入水的时候并非弄得这么邋遢,难道是你一路给我拖了过来?”
说罢还认真地去看周围的沙子上有无拖痕。明月下的沙滩金澄澄一片,还有数不清的贝壳海螺散落其间,墨宁立马被这些小物什吸引了注意力,赤着脚在地面上弯腰捡起了些,捧着宝贝一样捧到了沈云肆面前:“你使个仙法变跟小绳给我,我把它们串起来,你我各自一串当手链。”
沈云肆嫌弃地挥一挥手:“这都是凡间几岁孩童弄的玩意,要带你自己带着去,别来找我。”
“珍珠玳瑁那些奇异珍宝可望不可求啊,这些贝壳朴素得也可爱,我捡的也都是平整的,不信你看看。”
沈云肆勉为其难瞥了眼:“拿走拿走。”
其实与贝壳相近的还有一种生物名为海蚌,里面会产出珍珠,可夹住人来也是极疼。沈云肆自从被海蚌夹过一次后对类似的东西都深恶痛绝,但这个糗事自然不会对墨宁说去。
“我记得远古时期没有货币,海边的人都是以物换物,只可惜现在没什么人买贝壳,不然带回去也就能大赚一笔了。”
沈云肆见她越扯越远,道:“你又不饿了?”
沈云肆话音未落,一片蓝影在轻绡如雾的月色下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带起脚下细碎的沙石纷纷落进了鞋子里,细长的双臂忽就搂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如蜜糖般黏了上来,弯弯双眸亦有水波潋滟,煞是可爱:“饿,可不是还有青云上仙呢。”
突如其来的撒娇总能让人意乱神迷,沈云肆本能地接住墨宁,俊朗的面庞刻意地染上了一层绯色,嘴上却仍是不依不饶:“说好的自己下海去捞鱼,到头来连个鳖都没抓到。”
墨宁厚着脸皮笑容烂漫:“有你个上仙在还能让我这个小犬妖挨饿吗?旁边不就有个树林郁郁葱葱的,野鸡野兔一定多得很。”
沈云肆用力一扯墨宁脸颊,墨宁大喊:“痛痛痛——”
白衣上仙化作一道疾风而去,须臾又化作一道疾风归来。
绣着万千流云的广袖下的手拎着一只肥嘟嘟的彩羽锦雉已然没了气息,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捆木柴,已似刀锋切割过的齐整。再一弹指,熊熊烈焰从木柴间燃起。剥皮去毛的锦雉在火上烤的滋溜溜响。
墨宁咽了口口水,心安理得地靠在沈云肆的肩膀上等着锦雉烤好,反正四周都是沙粒,也只有这一人可以靠着。
许是仙家法力催发的原因,架上的锦雉只消片刻便油光锃亮,冒着勾人的香气。墨宁小心地从下面烤的最热乎的地方直接拽住肥美的腿,外面裹着的一层薄皮被扯断,露出里面白里透着淡淡的粉的肉来。
丝丝缕缕被缓缓扯下,一滴光亮的油水从腿骨上滑了下来,霎时扑鼻的香气被清凉的晚风送至鼻腔,像是对味蕾无声的邀请。
沈云肆一把握住墨宁纤细的手腕低头咬了上去,鲜美香嫩的肉丝在唇齿间上辗转,香气顿时肆意散开。
“不错。”
沈云肆赞了句,勾的墨宁心里好像有一根鸡毛在挠着,又扯过另一个大腿咬了一口,脸色瞬间一苦:“没盐味,不好吃。”
天庭的神仙喜食素,怕是也都喜欢这种原汁原味,连个盐巴都没有,更别提她最爱的葱花了。墨宁咂了咂嘴又从上面撕下一口,连皮带肉细细嚼碎咽下。
饥饿的时候聊胜于无,少油无盐也算别有一番原样风味了。更何况东海景色宜人,又正处于僻静处无人打扰,不失一个好景点,背倚美男,眼观美景,口尝美食,人间至味,应是如此。
两人一直相偎到火光燃的微弱穷尽才各自扔掉手里的鸡骨头站了起来,墨宁这下心满意足,跑到海边借着潮水洗净了手。
漫天星光,洒落海面。咸风清爽,漾起层层细碎如珠的晶钻。宁静的东海已多年未有鲛人低语和星夜行船的古老传说,如今两道身影往海边一站,看似空泛的海面上波纹圈圈激荡开,被皴皱的水面倒映出二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鞘中长平剑似是受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呼唤,颤动着发出一声悠远的剑吟,冲破阻碍直接越鞘而出,却被墨宁毫不费力地握在手里。
心中激荡的热血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剑气冰冷的长平剑在少女的手中逐渐又染得丝丝暖意。墨宁忽而举起长平剑向天际奋力一掷,汹涌澎湃的海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汇聚成一道巨大的漩涡急旋而上,尽皆涌入了莹白的剑身中铮铮作响。
浩瀚的星月在这一柄长剑的辉映下也显得黯然失色,长剑饱饮了海水,莹白的光芒逐渐沉淀成为海水一样的金碧澄澈,须臾又缓缓回到了手中。
“愿此世间,山川入你眼,江海归我鞘。”
墨宁忽而没来由地念了一句,笑意漫上眼角眉梢,眸中映着繁星点点,唇边藏着万紫千红的一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