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乔思抬起头,即使有瞬间差点没有忍住,但还是努力平静下来。
紧紧抱着琴,她直视向评委席。
十五年没有见到的母亲此刻就在不远处,邓媛和以前比起来好像变化不大, 但又好像很大,乔思感觉妈妈的头发好像长长了很多,温婉的挽在脑后,脸上的细纹也比以前少了,整个人的神态看起来非常的……容光焕发。
她看向邓媛交握在桌上的双手,右手臂上依稀可见有一块面积不小的印记,那是她8岁那年不小心撞倒了水壶,妈妈伸手护着她时被热水烫伤留下的疤痕,现在已经浅得快消失了。
她冒出脑海的第一个想法是,太好了,妈妈看起来过得很好,所以太好了。
邓媛的目光此刻也放在她的身上,但因为台下光线不充足,乔思其实看不出她有什么表情。
过了一会儿,邓媛左边的评委老师问乔思要拉什么曲目,乔思看向邓媛,慢慢开口道:“巴赫的G大调一号。”
巴赫的G大调大提琴组曲一号,是邓媛曾经教她的第一首曲目。在乔思还小时,邓媛就经常在家里的阳台上拉琴,乔思记忆里听得最多的就是巴赫。
邓媛总是拉得特别悲伤。
整个考核过程乔思都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安静状态,她认真又沉浸的拉完了整首曲子,但还是错音了。邓媛教她时候,因为她总是错同一个音而生了大气,有一次直接打了她手板。
可是这次她还是错了同一个音,邓媛却没有叫停。
第二次故意错了,依然没有等到那个责怪总是拉错的声音。
第三次……
拉完最后一个音,乔思停了下来,她好像经历了一场很痛苦的长跑,整张脸都在流汗,她微微喘着气伏在琴上。
大提琴的声音停止后,台下的几个评委似乎都愣住了。
骆庭川一直在台下目不转睛的望着她,今天这场考核她拉得太过了,甚至有些歇斯底里,速度也很快,还重复一段没必要的地方,错音也比平时多,她像是在发泄。
而且,她在发抖。
过了两秒钟,骆庭川寂静的声音在音乐厅响起:“结束了,你拉得很好,乔思。”
另外几个评委似乎也才回过神,邓媛一直紧抿着唇没有说话,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双手交握的地方用力到泛白,过了一会儿,她闭了闭眼,平静地说:“拉得很好,你先下去等结果吧。”
乔思怔了一下,生疏又陌生的语气。
可是她是她的女儿,她怎么会认不出自己呢?只怕是,她不想认。
乔思点点头,拖着僵硬的身体站起来,可能因为太久没有变化姿势腿麻了,她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骆庭川直接起身走到台上,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乔思虚脱地抬头去看他,骆庭川低头,在她耳边小声说:“靠着我,抱你下去。”
乔思确实快站不住了,她觉得自己在下坠,她把头埋在骆庭川的肩膀上,最后是被骆庭川半抱着下台的,她不敢再去看邓媛,害怕看到对方刻意陌生的眼神。
不知道在休息室过了多久,身体才逐渐回暖过来。
她拿手机给谢医生发了消息,说见到妈妈了,很快谢医生就打电话过来询问她刚刚发生的事,她仔细的告诉了谢医生,她所有感觉,所有痛苦。
谢医生问她:“你在害怕什么?”
乔思握着手机,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害怕……害怕我上去问了妈妈,然后再一次被抛弃,那我要怎么办?她明显不想要我了。”
谢医生:“这只是你自己的猜测。”
不是的,乔思能感觉到邓媛不想与她相认,所以她退缩了。
“但我觉得,你还是很想知道当年妈妈抛下你的原因,是吗乔思?”
乔思“嗯”了一声,抬头抹了一把脸上湿润的痕迹。
谢医生安抚了她几句就挂掉了电话,乔思现在却只觉得自己的病似乎比以前更加重了,她更加的患得患失,满心不安,邓媛一个疏离的眼神就能击垮她。
乔思擦干净脸,把琴放进琴盒,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起身从休息室离开。
她在休息室待了很久,直到最后都没有等到入选消息,她大概已经知道自己落选了,虽然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但因为多了邓媛的因素,她总会生出一种又被故意抛弃的感觉。
她只想赶紧逃走,这种被黑暗席卷的痛苦,她再也不想承受了。
打开休息室门时,她看到骆庭川正靠在走廊的墙上。
他敞着西服外套,领带也随意的松在胸口,露出精瘦的锁骨还有锁骨上的项链,双手抄在口袋里闲散地靠在墙上,看起来等了有一会儿了。
见乔思出来,他从裤袋里伸出手,手心向上,漫不经心地向她轻轻招了下,“过来。”
乔思慢吞吞地走过去,快走近时,被他拉住手臂直接拉到了怀里。
乔思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反应就被他按在肩膀上,他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轻轻顺她的后颈,用低沉好听的声音说:“不准动,进场之前我问你要牵还是要抱你都不要,现在为什么又在不开心?”
他怎么……好委屈的样子。
乔思没动,她其实觉得很累了,干脆把头埋在他肩膀上,闷闷地回道:“嗯,是我错了,你做得很对,那你再抱我一会儿就好了。”
骆庭川没再说话,也没问她刚刚在台上怎么了,只是把她抱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说:“虽然你没通过考核,但你还是获得和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约会的机会了,不准不开心。”
乔思笑了下,伸手轻轻回抱住他。
晚饭是在外面吃的。
为了弥补错失几次的第一次约会教学,感谢骆庭川给的这次机会,乔思主动要请骆庭川吃饭。
回酒店收拾了行李放到骆庭川的车上,她在网上查到在河堤旁有家很不错的露天餐厅,价格也在她承受范围之内,而且现在时间还早,他们吃完再回A市九点之前就能到家。
骆庭川对在哪里吃饭并不在乎,直到乔思问了他一句:“你想喝酒吗?”
他转头望向她,一双黑眸闪闪的:“你要喝酒?”
乔思觉得他好像忽然有了兴致似的,她想起上次自己喝醉后被他送回来的事,脸上有些热,但她今天心情不太好,总有股劲儿不知道怎么发泄。
喝一点应该没什么关系的。
她点点头,“我想喝,我酒量很好保证不会醉的,晚上我们回去可以找代驾。”
骆庭川盯着她的眼睛,很清淡地弯了弯唇角。
河堤餐厅人不是很多,乔思点了几个清淡的菜,怕骆庭川挑剔还特意问了他,但他并不在意吃什么,只是翻到酒水那一页,点了几个不同种类的酒。
他们吃得不多,因为天黑了之后河堤会有人放烟花,乔思和骆庭川说如果遇到这种时候,一定要带女朋友去看烟花,女朋友会很高兴。
骆庭川黑眸曜曜,“你想看吗?”
“想。”乔思已经喝了一点点啤酒了,这会儿毫不犹豫的重重点头。
骆庭川笑了下,对已经开始摇晃的乔思伸出手:“那走吧。”
于是骆庭川一手抱酒,一手牵乔思,把她安顿在河堤旁。
乔思喝醉了还记得自己昂贵的裙子,对骆庭川摇头:“不能坐地上,我的裙子很宝贵的。”
骆庭川问:“那你要站着?”
“我想坐着。”她在耍无赖。
骆庭川放下酒,把同样昂贵的西装外套脱了铺地上,拉着她坐下:“好了你宝贵的裙子现在不会弄脏了,快坐好。”
乔思这才乖乖坐下,盯着只有零星几点星星的夜空发呆,她看了一会儿,把头靠在膝盖上,默默的开始散发着受伤的气息。
骆庭川在她旁边坐下来,看她没反应,安静的凑近她,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思思。”他喊她,“以后不要让司少钦叫你思思,只有我可以叫,好吗?”
乔思抬起眼睛,终于有了点反应,“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叫?”
晚上的风有点凉,骆庭川把她被吹乱的刘海整理到耳后,耐心地告诉她:“因为现在,我才是你的男朋友,现在是模拟的,以后是真的,你是我一个人的。”
乔思“哦”了一声,想了会儿他的逻辑,然后说:“好的,只有你可以叫。”
骆庭川笑了笑,手肘撑在膝盖上,然后侧着身体用手腕撑着头,就这么闲散地盯着点她看,他声音很轻柔,像风吹进她耳朵里:“思思,告诉我,你今天怎么在台上哭了?”
乔思垂下眼睫,半晌不说话。
骆庭川摸摸她的脑袋,觉得她现在乖得很。
大概是被他摸顺毛了,乔思把他的手拿下来,眼神落落地碎碎念:“你知道吗,我拉琴……是为了我妈妈,我好久没见她了,可是她……算了,我不能告诉你的。”
没等骆庭川说话,她又说:“骆庭川,你为什么要搞乐团啊,你又不是学这个的。”
“你都忘了,你总是不记得。”骆庭川皱了皱眉,把她的手抓在手心,伸进指缝牢牢握住。
高中时,那次被她在餐厅后面的小巷撞见,还被她强抱了以后,他们的关系渐渐缓和了很多。
因为害怕他被其他男生在学校里找茬,乔思非要送他回家,即使他说过很多次他身手很好,如果不是十个人同时上,他完全可以自己解决。
乔思说他看着楚楚可怜,她不忍心。
骆庭川很无言,只能叫来接自己的管家的车跟在后面,他走回去,乔思在后面跟着,后来竟也习惯了。
有一次乔思家里有事没送他,等乔思忙完回到家时,她在楼下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缩在台阶上,她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骆庭川,你怎么在这?”
骆庭川抬眸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乔思低头看到他手腕上有伤,在白皙的皮肤上特别明显,但他很快就把手腕藏进衣袖去了,她皱眉问:“是不是那群神经病又欺负你了?”
骆庭川摇摇头,倔强的抿着唇,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其实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双黑瞳湿漉漉的,乔思觉得看着特别惹人怜爱,像路边的小动物。
每次他这么一看她,她完全不能自持。
乔思想想也觉得不对,虽然今天没送他,但是那几个小混混上周好像因为违纪被处罚了,这阵子不在学校。她想起上次在餐厅的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是你家里人吗?”
骆庭川垂落眼眸,还是沉默。
乔思咬了咬唇,觉得有些心疼,小时候乔民生也打过她,但长这么大早就不动手了,骆庭川父母怎么这样啊……但是那是别人父母,她又不能去理论。
虽然骆庭川什么都没说,但他来找她,那就是他真的伤心了。
乔思小心地去牵他的手,神秘的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骆庭川让她牵着,也没挣扎。
乔思带他走了二十分钟,到附近的音乐厅,她知道音乐厅有个小门,可以不买票就溜进去二楼听演奏会,音效特别好,她每次不开心就溜进去听。
骆庭川还记得,那次正好是巴赫主题的演奏会。
乔思带着他躲在二楼狭小的空间,几乎一转头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乔思告诉他,她的梦想就是进入乐团,成为一个大提琴家,要让她的妈妈开心,可是乐团好难进之类的。或许是骆庭川话不多的原因,她话特别多,从巴赫讲到莫扎特,其实那场演奏会他根本没听到什么。
但他记住了乔思说的一切,她的开心和难过,她的梦想。
然后他就想,他要帮她实现它。
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这么保护他了。
……
骆庭川牵着她的手,手指耳鬓厮磨,他把她拉进了一些,在她耳边回答:“当然是为了你,乔思,如果你没有抛下我,只要你想要,我一定会给你全世界最好的。”
乔思几乎要趴在他的肩头,整个人的重量都依托在他的怀里。
她看着他格外明亮的眼睛,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让人着迷,我应该……应该奖励你。”
他问:“你想奖励我什么?”
乔思没再说话,她抱住他的脖子,软绵绵的亲上他的嘴唇。
笨拙又黏糊地亲了他一会儿,她抬头说:“奖励你一个吻。”
骆庭川眸色深沉地按了按她的后颈,低头重重吻了上去。
夜空在这时升起烟花,河堤变得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