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暑气依傍风声热浪,斜斜拂过屋檐上的琉璃瓦,寂静环绕蝉鸣,在烈炎下无休无止,催得人心生烦厌。
榻上是沈安士日渐憔悴的病容,寝殿堂下是奴仆们面面相觑,愈发浮躁之态。
云舒知道,他们都在心中揣度着,沈安士命不久矣了,偏偏又在这时候,沈栖迟被遣戍边,归期遥遥,实等同于发配边境罢了,沦落至此前围后困之境,早已不难猜测,新帝,是忌惮二少爷揽权太过,铁了心要断相府的出路。
淡淡扫过一众奴仆,云舒放下手中的汤药,搁置榻旁,“父亲,这药太苦了,舒儿去给您拿些蜜煎来。”
沈安士咳喘不停,病得神思恍惚,勉强能认得人,“舒儿……舒儿……咳咳咳……”
“父亲,”沈安士的手微抬,颤抖着想摸索什么,云舒伸出手,抚握,“舒儿在这儿,您想要什么?”
沈安士眼前迷惘缤纷,似有各种场景光怪陆离,人像疏影,往事旧梦,不停交叠放映着,他艰难喘出一口气,忍住咳嗽,呓呓道:“迟儿……迟儿怎么不在……”
见他病入膏肓,仍惦念着沈栖迟,云舒不禁心头发酸,“父亲,您忘了,夫君奉皇命前去平乱,还没有回来……”
“是啊……为父怎么忘了……”几不可察的叹,沈安士眼睛微闭,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为父怕是……怕是等不到……臭小子回来了……”
“父亲您说什么呢,”云舒倾身向前,紧握沈安士的手,泪半含在眼眶,“不过是闹一场小病,太医说了,只要您喝了这药,便能很快痊愈的,舒儿……这就喂您喝……您起来……”
说着自欺欺人的话,粉泪落下,滴滴如雨,怎么也控制不住。
“舒儿……不要哭……是我们沈家……对不起你……”
“不,父亲不要这样说……能嫁进沈家,做您的儿媳,是舒儿的福气,舒儿不允许您说这样的话……父亲……”明明是想宽慰沈安士的,可她自己却哭得泣不成声,为何这种生离死别的感觉,那般熟悉又锥心。
三日前城楼一役,醒来时她人已在相府。
凌岸告诉她,姚瀛已随军覆灭,被视作乱党,就地诛杀,战讫,尸首也不曾寻全。
纵然亲眼见到副将错手伤了姚瀛,她还是无法相信,像他那样尊贵睥睨的天之骄子,死后怎可尸骨无存?同为皇家血脉,同样是谋反,姚汜尚能苟且偷生,他怎就连个全尸都没有!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她是被姚瀛护在怀里的,她还能清晰感受到那副冷硬的躯体里,一颗温热跳动的心,那个男人,昭和宫相遇,一眼沉沦,难想、难控,从自我矛盾到渐行迷失,从偃旗息鼓到万般舍弃,一步一步皆是为她,更甚者,有朝一日抉择生死,他也从未悔过如此贪心的自己。
他错误,偏差,太不可饶恕,爱着这样一个从不会属于他的女子。
母后说,红颜祸水沾不得半点。
看到兵乱入城,姚深却卧于龙榻毫无反抗之力,他才明白,母后说的是她自己,躬身引鉴,不愿他落得同样下场。
可是母后啊,父皇于你无情而懊悔,而我,终究不悔。
好容易说上两句,沈安士便喘息急促,口唇发白,俨然汤药也难进了,云舒不想面对他时日将尽的事实,但,是时候吩咐下去,为其置备寿材了……
抠紧碗盏,强行驱散泪意,“父亲……药凉了,舒儿再拿去热一热……”
她深呼吸一口,胡乱擦了擦泪,起身,转首面向众仆之时,又是一派镇定泰然,“父亲喝了药要歇息,你们不用守在这儿了,都出去。”
奴仆们应命退下。
这时,殿外传来沈为不大不小的声音,“少夫人……”
云舒看了一眼神志倦怠的沈安士,蹙眉走出去。
“什么事?”
门外,沈为俯面禀,“少夫人,皇上……”
云舒眸一凌厉,“他?他怎么了?”
“皇上御驾,已经到府外了……”
“你说什么?你没告诉他父亲卧病,不宜见客吗?”
“小的说了,可是皇上说……说相老爷不适,让少夫人去接驾,也是一样的……”
不安骤袭,云舒抿唇不语,只郁郁将沈为打发,意欲为何不可探。
“主子,奴才去替您打发他。”凌岸不觉已在身侧,烈阳刺目的白日,一身玄衣很是扎眼。
他自知来者不善,当然不会放云舒前去与之周旋,接过云舒手中的汤药,便要走,“等等。”云舒开口唤住他,“凌岸,月姑娘护夫君去了边境,归期不明,你可担心她?”
没头没脑的一个问题,凌岸愣了愣,又很快答:“月儿与奴才一样,惯了九死一生,此去天御算是轻车熟路,还有贱人在手,月儿很有把握。”
“如果我说,如今月姑娘的生死已不止关乎她一人,你还会这么认为吗?”抬眸,照在面上的光线无比灼眼。
刺激娇嫩的眼角发烫,溢出热泪。
凌岸凑近一步,用身躯为她遮御。主子眼眶红得明显,颊边还残有泪痕,定是在痛心沈安士的同时,还在日夜担忧着沈栖迟的安危。
她问他是否牵挂司月,只是不愿自己的那份眷念看起来那么突兀。
凌岸忽然有些后悔,直接答她担心便罢了,就不必惹她敏感,更觉无助。
“主子,二少爷心中有底,天御王定不敢伤他。”
“不……”感觉一片阴影遮蔽,里头存有凌岸的歉意,“我没有质疑月姑娘的能力,我是想告诉你,月姑娘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主子,”
“凌岸,你还不明白吗?”倦色纷扰的容颜上,浅笑涣淡,“月姑娘她有身孕了……”
“什么,”幽如星辰的双眸涟漪隐起,他手上不稳,险些打翻碗盏。
“她一直没有告诉我们,还是那夜她意图捆缚颜景泽之时,被颜景泽发现的。”
凌岸开始焦心,“为什么月儿她不告诉我……”
“如若她告诉你知晓了呢?”
“我……”他就不会同意她随沈栖迟去边境险地了啊!
看出他此刻所想,云舒稍稍偏过身,屈膝行礼:“云舒自私,刻意隐瞒你,命月姑娘与孩儿奔赴涉险,情难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