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更深的蓝。
是黑色。浓墨一样的黑。
她一睡睡到中午,刚冲了个澡,也不能驱散梦醒时分的漠然的恐惧。韩静诺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在洗漱池里放满了水。一个弯腰,就把自己放在了水里。闭上眼,摒着呼吸,慢慢把自己浸没在水里。没了视觉,没了听觉,皮肤对水的触觉就越发强烈。呼吸越来越困难,神经都进入了戒备状态,牵动着狂跳的心脏。与此同时,来自水丝丝入骨的凉意,从鼻尖向上侵袭,整张脸透凉,仿佛析出一层薄冰来。呼吸已经快要到达极点了,鼻腔里灌进了一股水,她在水里摇着头,晃动着身子,凉意就越发强烈。
那种无助绝望的感觉让她想起了过去。想起了那段在加州的混沌日子。出国之前,在遭受了一直尊敬的何叔叔的暴力以及在那戏谑不屑的眼神里逃脱以后,她就像一张泡在水里的宣纸,慢慢崩溃。在加州的简陋住处的周围有一家酒吧,她经常去那里。什么也不做,只喝酒。起初还能自以为是地沉浸在酒精的迷醉中欺骗自己,时间一久,酒味的干苦就能勾出更多的痛苦。越来越汹涌,越来越没治。
一次酒精中毒当场昏倒在吧台。她自己毫无知觉,觉得和平时晕醉过去无异,醒来就匆匆拔下针头想要离开这个白色笼罩的房间。可两步走出,眼前的晕眩和脑袋后面的一阵轰鸣让她又重重倒地。
好痛。这次。
再次醒来就看到一个俊秀的男生把她抱在怀里哭。
齐洛溪,是他!为什么总能在最无助的时候想起他?终于在要断气的顶点,她猛地抬起头,把自己从濒死的边缘救了回来。她瞧了瞧镜子里蜡白的脸,大口喘着粗气,即刻却又红涨起来。她就坐在冰凉刺骨的地板上,宿舍空调的凉气,就顺着门缝挤了进来,身子有些颤抖。毛巾擦了脸,顺手拿起放在旁边的遮瑕膏,均匀涂抹在脸上,脖子上,胳膊上,腿上。盖住上面斑驳的淤青。
这个空间里只有冰凉的绝望。她也没想到,最后拯救她的竟然是爱情。
而宿舍的另一个空间里,何歆然依旧悠悠地“闭目养神,休养生息”。可正所谓“物极必反”。外面的蝉叫个不停,宿舍里的安静清爽,终于也被季雪的一声大叫划破了:“歆然!歆然!”季雪刚才不是下去买冰棒了嘛,这时候就又慌慌张张边跑边喊,气喘吁吁爬了五楼奔到何歆然宿舍,一下子扑到何歆然身上。这个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的女生,显然被吓了一跳。
何歆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你又来了,大老远就能听到你的声音,跟狼嚎似的,难不成谁要杀了你?”刚才的慌张仍旧没有褪去,季雪的气息还是起伏不定:“你猜,我看见谁了”
谁?是徐俊申!接着季雪附在何歆然耳边,碎碎细语,将她看见的一一向她吐了出来:“徐俊申抱着李伊美!”哐当一声,何歆然手里的香薰瓶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你在哪里看到的?”
“楼下超市的过道上。”
“项星辉呢?”
季雪颤颤巍巍地回答:“我我没看到啊。”
韩静诺推开浴室的门,如她所料,何歆然果然情绪很激动。何歆然身体颤抖着,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打在被季雪紧握的手上,沿着嫩滑的肌肤,往地板上滑落,像极了青石崖上一泻而注的溪流。美人即使哭,泪也是美的。这样的念头,在季雪心里一闪而过。
韩静诺紧了紧浴袍,默不作声,坐在阳台椅子上。静静听着这一切,但也只是听着。不知为什么,韩静诺觉得这样的哭很不真实,像是在宣泄,也像是在伪装,她甚至怀疑何歆然现在是否真的伤心。以前那个心情不好就大哭小闹,买几个包包,吃一大罐冰激凌,耍耍大小姐脾气的何歆然已经死掉了。现在的她,平常时和别人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只要每每伤心起来,就让人感到害怕。那是一种沉默的伤痛。她就那样坐着,一句话也没有,眼睛死死盯着视线前方。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像是在黑夜中被一株水草紧紧勒住了咽喉,无法呼吸,更无法言语。韩静诺愣了一会儿,为何歆然感到可悲可怜。突然又想到自己,全身冷了起来,冷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何歆然也知道徐俊申很长时间没有找过她了,那次她被甩下,他也没有亲身做过解释。他只解释了一点说道:“我不爱你,在你身边我并不开心。我可能没爱过你。就像项星辉说道的那样,我可能只是舍不得那种感觉罢了。”
这一天,在有激流涌动的平静中度过了。
第二天,何歆然早上早早出了门,回来以后便是这副摸样——她呆坐在床上,脸上脏脏的,浅粉色的唇彩被嘴角的深红色鲜血搅乱弄花了。可她竟面无表情,一脸淡然。刚进宿舍,韩静诺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着了,问她发生什么了,她以沉默应答。
屋子里还是安静的模样,一切的摆设还是呆在原位,就连何歆然坐的那张床的床单周围都没有一点褶子。她该是多安静地走了进来,又坐了下来。知道是出了大事了,要是受了委屈,如果是以往的她肯定会大哭大闹,乱说一通要她们帮她评理,说完气就差不多消完了。韩静诺赶紧拿出手机拨打了季雪的电话:不要找徐俊申了。赶紧回来,歆然出事了。季雪几乎是哭着回来的,韩静诺则很镇静,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坚强,事情就会更糟。在季雪几近哀求的询问下,何歆然只说了一句话:他不要我了,他把我打了。然后又是静默,倒是季雪哭得更大声了,哽咽不语。
这个徐俊申他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的。韩静诺小心思忖念叨着:“雪儿,你呆在这里,我去找他。”季雪已经泣不成声,只是紧紧抱着何歆然发抖的身子:“嗯,知道了。”说完,韩静诺就跑了出去,正好跟齐洛溪打了照面。韩静诺什么也没说,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径直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怎么回事?你怎么能打歆然呢?出什么事了?”听对方一阵解释后,韩静诺显得格外冷静,“我就知道是这样,她在哪里?嗯,好。你不用去,就这样。”说着就挂了电话。通过韩静诺的言语,齐洛溪知道对方是徐俊申,就没有追过去。
韩静诺没顾上和齐洛溪,就一路跑着进了对面宿舍楼的楼道,在二楼右拐第一间的宿舍门口停下了脚步。楼道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盯着站着不动的她看,她只是想平复一下心情,一切太突然了,她一时间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边会出现这么多意外,而这次的对象竟然是李伊美,那个在某个晚上安慰她,说着“每个人身上都有伤疤,不经常触摸,也许就慢慢不在意了”的女生。
“同学你找谁?”韩静诺还没晃过神,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她是找我的,你先去吃饭吧,不用给我带东西。”是李伊美,她半坐在床边,对着镜子,斜着身子,浅蓝色的连衣裙柔软地贴在她的身子上。
她可真的是喜欢浅蓝色。
韩静诺走了进去,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又迈几步,这才看清面前这个女生的样子,是从没有过的样子。连衣裙的右肩带滑在雪白的胳膊上,显然遮不住胳膊上的淤青,白净的脸上有猫抓似的痕迹。她抽出右胳膊,拿着蘸了消毒水的纱布,小心翼翼擦拭着右胳膊肘上的一大块紫红的伤口。刚才所有的不满和寒心,在她看到李伊美这样的境况后,瞬间沉寂了——斑驳的伤口上面渗着血,周围有黑色的结痂,紫色的淤青。这样的画面在韩静诺心里展开成一幅画,那是菲利普卢泰尔堡画笔下的《阿尔卑斯山下的雪崩》。分明能感受到在纵深的空间里,从山岩上方奔涌而下逼人的雪暴在李伊美的身体里翻滚。可她安静的样子,没有天崩地裂的委屈,没有冰岩可怖的痛哭,而是化作在莫奈笔下在闪着波光的静海上,安然升起的太阳,静静回应着韩静诺的到来。她微笑着:“静诺,知道你会来的,可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伤口我帮你处理。”说着韩静诺走到床边,轻轻拉过她的胳膊:“是不是何歆然误会了什么?她打的?”李伊美回答道:“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我跟徐俊申在一起了。”韩静诺拿出新的棉签,沾了沾药水,轻轻点在伤口处,继续说道:“本来我是相信的,相信是他移情别恋,是你们互相爱慕。但现在,我有点不信。”顿时她露出警觉的眼神,轻声地说:“你什么时候怀疑的?”韩静诺抬起头,看着李伊美的眼睛,干脆地说:“就在刚才。就在你说你知道我会来的时候。你知道你们撒的谎瞒不过我,徐俊申项星辉也知道,所以上次才导演了那么一出。你比外表要坚强得多,徐俊申那天有一句话没说错,他说你敢爱敢恨。要是你真的喜欢徐俊申,何歆然跟你闹的时候,你会用坚定地捍卫你们的爱情。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没有。何歆然只是弄花了妆,而你却满身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