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个大学建校之始,它就立在这里,说起来也有二十年了。因为是校内设施,而且邮政的工作大多被各种快递所取代,所以也没有想要把它重新粉饰一番。它就在这里,收着细细绵长的思念,等待着兴冲冲打开格子小门的人。
她脚下左右走走停停,视线游离往去,最终一阵轻松地呼出一口气来,就抬手打开了其中一个标有医学院的铁格子。一大堆厚厚的信件俨然峭壁叠嶂的岩层,有些落寞地躺在不见光的阴影处。她爱怜地把它们都拿出来,抱在怀里。有些激动,一一浏览着名字,寻找有特定名字的那一张。
在翻看过程中,最多的还是独具风情的明信片。有来自流光迷醉的城,from香港,from上海;也有来自圣洁的雪原,from西藏。这么美轮美奂的地方,她全部装进了湖水般的眸子里。她也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高景峰。也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
高景峰,我想你了。我在五月的青岛。海水比我们想的要蓝得多。我在沙滩的小摊位上,买了一对贝壳手链,可我却不能亲手戴在你手上。
高景峰,我想你了。我在六月的丽江。那家客栈还真是我一直想要的样子。可我还处在攒钱的阶段,客栈老板是个和我同岁的大男孩儿,他却做到了。他笑起来的样子跟你一样温柔,他现在被我看得尴尬极了,害羞地问我是不是愿意呆在这里。我没有说话,心里却想着:说这话的人,要是你就好了。
高景峰,谢谢你。我在九月的西藏。我在布达拉宫的门前挑了这张明信片,五彩风马旗飘荡在圣洁的雪山上。呆在那里的三天里,我转动了经筒,祈了佛,看到了穿着紫红袈裟的僧侣,走过了朝圣者五体投地的曲折山路。你曾说过,那是你的圣地,你的信仰。
而今,我站在那块巨大的石头跟前,把脸颊贴在上面,手指从小洞穿过,想听到些什么。有个奶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姑娘,这石头是让神灵帮忙检验爱情的,一个人可不行。我说,我觉得他是跟我一块儿来的。
高景峰,快要见到你了。天知道我有多开心。我现在刚踏进洛阳的地界,就买了这张明信片。上面是新版漫画【城市碎末】宣传海报的图片,是你最要好的朋友项星辉的爸爸的作品呢。我家要是将来我们学医的要饿死了,你就画漫画,我负责“红袖添香”好不好啦。我顺便买了一本,回去偷偷塞给你,你会不会心里大叫“最爱何歆然了”,虽然知道你这么害羞不会亲口对我说啦。
高景峰,是何歆然为了制造浪漫,专门给徐俊申起的名字。目的就是想看一看,到了要取出它们的那一刻,徐俊申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寄的明信片居然是另一个人时,他错愕的吃醋表情。这样的设计,应该能吓到他吧,平时他总是把内心的感觉隐藏得严严实实的。何歆然为自己的“小伎俩”得意了好久呢。
翻了好久,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致何歆然。
他写了她的真名。也对,他可是个从来不懂浪漫的人。那张明信片是他们一起在云南玉龙雪山上脚下买的,背面印的是巍峨圣洁的玉龙雪山。翻过来,写在上面的只有一句话:歆然,我把这辈子的爱全部交给你,希望你签收。
这句话抵了所有的在沉默不语的爱情里生出的疑虑和担忧。
明信片只有一张。
一张,就够了。
徐俊申这几天总是感觉昏沉沉的,只要没有课就躺在宿舍里。感觉像是发烧,但又好像不是。半夜体温骤升,全身滚烫,持续一段时间后就会自然地降下来。他没有吃感冒药。
他做什么都是专业的。无论是画漫画,还是学医。虽然他喜欢画画,从大学到现在都一直在兼职一家小型漫画公司的画稿,但唯一一次去征求父母同意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医学。就像家里他们说的,画画毕竟不能当饭吃,医生总是吃香的。纵然选择了不是最热爱的,他还是有着足够的热情,几年下来,无论是专业知识,还是临床经验,都已经到了可以独撑一面的地步。所以这次对于自己的症状,他心里虽然拿不准,但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吃感冒药,是无济于事的。
在最终在医院做了全方位的检查之后,他给一直带领他学习的老医生说了抱歉,递交了辞职信。之后就一个人呆在宿舍里,连课也不上了。他的宿舍本来是有两个人住的。室友也是个优秀的医生,在经历一年的研究生学习之后,觉得实践比理论上的东西更有用,就提前结束学业,在一家医院找到了工作。当时还劝徐俊申一起去工作,他拒绝了。他的理由让这个室友啼笑皆非——何歆然在这里。
这一天下了雨,潮湿的空气,在阴暗的房间里蠕动着。压抑。沉闷。心慌。
“徐俊申,雨伞借我用一用。”伴随着一声大喊,项星辉推开门,很自然地在门后的位置寻找雨伞的踪影。徐俊申在被子里探出头,语气缓缓地说道:“不在那里。在我柜子上面。黑色的那个。”
“瞧这雨就是春雨。这马上就是春天了你还盖得那么厚,也不怕捂出痱子来。”项星辉个子高,一伸胳膊就够到了雨伞,然后走到床边,往徐俊申身上重重一拍:“出来吧,透透气,小心憋死在里面。”这一拍不要紧,徐俊申重重咳了五声,身体都跟着颤抖了起来。整张脸都红的发烫,嘴唇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纸,细细的汗珠在脸上密密铺了一层。项星辉见状不妙:“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感冒了。”徐俊申沙哑的声音就像是蚕在沙沙吃着桑叶。项星辉懂得医理,从这状况来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吃药了吗?”
“没有。”
“我先去给伊美送雨伞,她还在图书馆门口等着呢。回来路上,我去校医院帮你买点药,顺便带点晚饭回来,我也还没吃。”徐俊申连忙制止:“不用吃药,一会儿就好了。我是医生,我最了解我的情况。”项星辉摇了摇头,嬉笑着说:“别忘了,我也是医生。我的直觉加经验告诉我,脑袋烧坏了的病人说的话,是不能理会的,哪怕那个病人是个医生。走了。”话落之余,拿起雨伞,就匆匆往外赶了。
雨水在窗子上啪啪打着鼓点,震得玻璃一阵晃荡,和窗棂碰撞在一起,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躺在床上的徐俊申,只露出眼睛在外面,他盯着外面的世界看,乍暖还寒时季的雨水也还是冰凉的,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窗外一片漆黑。一霎那,他就在想,要是在今夜,被这样的黑夜吞噬,也算是一种逃离的方法吧。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睛里淌出一条河,顺着眼角,和玻璃上的雨水一样,簌簌往下滑落。
泪水,是对这个春天最好的感情。
等到项星辉回来的时候,徐俊申已经睡着了,烧也已经退了。看着没大碍就叫醒了他,“带了饺子,赶紧爬出来吃点。”
“你再不出来,我可全吃完了。”只见项星辉洗了手,右手捏起饺子就开始吃,嘴里不忘嘟嘟囔囔说着“怎么连根筷子都没啊,你都不吃饭的啊?”一边还冲着磨磨蹭蹭的徐俊申晃悠。徐俊申在小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嘴巴泛着不健康的白色:“你吃吧,我不饿。”
“给!”项星辉也不管他,把饺子推到他跟前,“吃吧。还是伊美买的,她说这家的饺子好吃,就买来尝尝。”徐俊申显得有些为难,但还是吃了一些。只是动作很缓慢,一口一嚼的,像个牙齿掉光了的糟老头。
“你刚才吃了药了吧,我看你烧都退了。刚才买的药放在你柜子里了,多吃几天,巩固一下……”项星辉低着头吃着饺子,话还没说完,就被坐在旁边的这个人的样子吓到了。只见徐俊申手里拎着的那只饺子才咬了一半,就被扔在桌子上。他慌乱地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像是在四处寻找着什么。见到塑料垃圾桶,就瘫软在地上,面色蜡白,掐着脖子,一阵呕吐。
窗外一阵闪电劈出一道亮光,映着一张虚弱憔悴的面孔。一声闷雷,在项星辉的脑袋里炸开。他收起刚才的轻松,表情突然凝重了起来:“你这样多久了?”。徐俊申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有一阵子了。”
“去医院了吗?”
“去了。”
“诊断怎么说的。一般感冒?吃坏了东西?”见他不说话,项星辉就着急了,一直穷追不舍:“慢性胃炎?幽门梗阻?慢性肝炎?急性肠炎?还是……”
“把我药拿过来。”他一阵急促的喘息之后,对着项星辉说道:“还有水。”项星辉连忙走到柜子前,伸手要去拿刚才自己放进去的感冒药,却被一瓶药紧张了全部的神经——瓶身上写着“AIDS”
“是这瓶?”说话的主人,手紧紧握着瓶子,手臂上青筋暴起,微微激动地颤动着。
“对。”徐俊申很自然地接过去,快速拧开盖子,往手心里倒了几颗,又灌了一大口水,蠕动着喉结,艰难地咽了下去。项星辉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内心彻底崩溃了:“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得了艾滋病。你应该能看出来。”
项星辉看到得了艾滋病还能说得这么云淡风轻的徐俊申,暴跳如雷:“你应该很清楚,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徐俊申从来不是乱来的人!”他缓了缓、重重咳了两声:“我是没乱来。”
“除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