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瑾琛微微颔了颔首,并不打断,苏云遥说的正是这些天来他所思虑的,因此才会在从北疆打了胜仗回来,就不顾疲倦地到穆武侯府中探听风声。
若不是涉及弟弟,又怎有此番心焦?
苏云遥见周瑾琛并不辩驳,淡淡地挑眉:“且我的性格最是疏阔开朗,有话直说,若是真与六皇子结了连理,宫门森森,安知我不会遂了心意而不管不顾?”
说完,驻手而立。
苏云遥沉思良久,恍然想起前几日,老三在皇上的面前还借着这件事情挑了他的刺儿,直言弟弟是得了阴间母亲的庇佑,才以残败之躯得了这般的好姻缘。
母妃性子淡然,当年横死宫中,又被皇上以败坏宫闱为由下令禁入皇陵。
可怜母妃一辈子循规蹈矩,终了,尸身只被拖回原籍,自此宫中无人问津。
弟弟在稍懂人事的年龄渐渐显出了痴傻的弱症来,前朝斗争激烈,后宫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母亡弟痴,他的雄才伟略也被父亲忽视。
纵然察觉出端倪来,也敌不过丽妃的只手遮天,不如韬光养晦,端出一副唯唯诺诺的假象来。
而老三周瑾麟是丽妃所出,文武双全,又是父亲用来制衡大太子的法宝,所以在殿前纵然言语失察,也不会惹了皇上,反而拿着其中的一个取乐是那群兄弟喜闻乐见的,周瑾琛只能黯然受着。
如今见这个小女子视野平平,心境却与他旗鼓相当,倒是多了一些的好感。
“你真有这样的心思,在你庶母面前却很是威风,一口一个痴傻,当我听不见?”
周瑾琛淡然道。
怎能白白让这个女子将皇家之事揣测得这般详细,也该引你说了自己的家事来。
周瑾琛有九曲心肠,如今也算是棋逢对手了。
苏云遥静默了片刻,若是不说,难以佐证自己的观点,若是说了,恐怕要泄漏了家中的玄机,她虽然恨透了府上一窝子的坏蛋,却不能不为了家族门楣考虑。且若是现在就对一个外人吐露了庶母的不是,不是也暗示了她的小肚鸡肠去?
苏云遥轻轻地将散落在肩上的发丝拨到了后面,她今天穿着一套水蓝色绫罗罩纱裙,腰间盈盈一握的是明黄色镶玉腰带,仅用玲珑玉石点缀发髻一侧,自从拿了身边郑嬷嬷一类人以来,苏云遥就越发地在装扮上精致了来,不再一副可怜巴巴受尽欺凌的样子。
她抿嘴笑道:“我虽为嫡出,但是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不易,家里不能没有主事的人,就提了方姨娘做正室,我那姨娘粗粗读过一些书,一股子小家子气,怎会明白我的真心,只好以言语激之,不似与皇子说话,得此通透。”
苏云遥的话说得好听,反而让周瑾琛要帮弟弟出气的心思给打消了一半,他知道苏云遥的话半真半假,有意较量一番,说道:“你这话落在别人那里也许无碍,可是落在我的耳朵中,我是容不了的,你纵然事情看得通透,却忘了我们尊卑的位分,这般揣测君上心思,该当何罪!”
周瑾琛的声音凛然而立,夹杂在沉沉的风声中,更加清亮。
苏云遥心中暗暗一沉,只道是触了他的威望,可周瑾琛刚刚言必及弟弟,大抵只在意弟弟安危,未必是在意天家威严,这番转变是为何?
思索着,苏云遥款款地来到了周瑾琛的面前,只以一双似是镶嵌在玻璃盘上的水晶珠子一般的眸子注视着它他,而后一个半跪礼——
“皇子有保护至亲的心思,小女子也有,若是真为了六皇子好,该细细辨明,找一个更稳妥的女子,小女自认福薄,还未得心上人,也不能对六皇子全心全意。”
苏云遥这话说得触了自己的情肠,上辈子就是被渣男说害,这辈子投了这逆来顺受的本尊,她的处境只会愈艰,怎再动了凡心?
且不说是个痴傻之人,就算是风。流倜傥的人儿,也不能再让苏云遥有儿女情长的心思。
周瑾琛是至情至性的人,看着眼前的女子轻盈之语,又细细思量了他与弟弟的处境,不免有所触动。
只是以指尖轻轻地拂过苏云遥的衣袖,做了虚扶的样子来,苏云遥这才得以起身。
“此事待我从长计议。”
周瑾琛淡淡地说道。
他的眸光中好似落入了整片的星辰,眼波流转间已注意到风止林静。
“此番打算是不得已,你若是与我弟弟有缘,便是命数,非人力可改,若这命能被改去,也算是我们一场相识的缘分。”
苏云遥并不说话。
不管这命可改不可改,她都不会嫁,若是不懂得筹划自己的命数前程,要这身家富贵有什么用?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走吧。”
苏云遥的手臂被轻轻地扶过,脚缓缓地离了地面,扶摇而上,刚才置身其中的那一片竹林如今尽收眼底,果真是苍翠的生命啊,在清风的浮动下,似是奏一首沉沉地曲音,苏云遥的鼻下飘过了杜若的味道,微闭双眼。
一会儿的功夫,苏云遥的双脚又落在了坚实的土地上,周遭的景致又是千篇一律的繁复,等到苏云遥要回过头来与周瑾琛再说一句的时候,却看到他足尖轻点,踏着房檐上的朱瓦而去。
好厉害的功夫,苏云遥暗暗地惊叹道。
耳边传来了丫鬟轻细的声音:“小姐,原来您在这里呀,奴婢可一顿好找了。”
自从苏云遥惩了那群泼皮后,手下的小丫头们明显对她生了惧意,又因是从最下面提拔上来的粗使丫头,纵然轻声细语,话术却不是很妙。
不过这些对于苏云遥来说都没有关心,她需要的是忠心耿耿的人,不是见风使舵的恶奴,便是轻轻地挑了眉,淡淡地说道:“在园子里散心,贪看了风景。”
小丫头笑盈盈地说道:“正是了,只是暑意正浓,小姐当心伤了皮肤,奴婢已经给您熬了一小盅的晚荷羹,,可要现在尝尝呢。”
苏云遥正觉得口干舌燥,淡淡笑道:“正好。”
便是轻盈地闪身进了殿内,小丫鬟缓缓地跟在后头,却闻到了一股杜若的香味,只道是哪一处花境中飘散而来的,并无在意。
回到房中,苏云遥撩了堂屋后的帘子,前两天,气温骤升,她原就最恨暑热,如今更怕中暑,就让手下人撤了纱帘,用琉璃球细细地串在一起,又提前将琉璃球浸在陈皮熬煮出来的水中,如此细细地过了一遍。
由是,整个厅内都散发着浓郁的陈皮香,也能抵御暑热的侵袭。
一盅晚荷羹被放在桌子上,一旁的碎玉碟子发出了晶莹的光芒来。
苏云遥淡淡地拂了珠翠,眉眼轻轻地一挑。
乐巧连忙斟了一小碗的晚荷羹来,这晚荷羹是取了早夏的第一抹荷莲,摘了柄端,又浸泡在蜂蜜水中数日,等到细密的甜味浸透了荷叶本身之后,再辅以莲子与银耳一块炖煮,由是成了。
这一道羹汤是苏云遥让下人好生做的,她从前就很喜欢研究食谱,如今有这样的条件了,怎不好好利用?
第一口个羹汤送到嘴边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冰凉与舒爽。
有人轻轻地撩了帘子进来,沉沉地说道:“小姐,阮大夫来了。”
昨天去请了回春堂的大夫来,早间的时候听说先去给妹妹们看诊了,看来这个大夫也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只是如今是她在屋檐下只得低头。
手腕上的珠翠随着碗碟的放下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低低地“嗯”了一声,让阮大夫在偏堂休息片刻。
“岚烟,来。”
苏云遥的声音沉沉地响起,岚烟逡巡着来到了苏云遥的身边,眼神之间浮起了淡淡的惊惧。
苏云遥的手段,她算是知道了,连狡诈无比的郑嬷嬷们都被教训了,她可不敢奢望自己有所幸免。
再说,如今的大小姐心思敏捷得很,连上一次自己在拐弯抹角儿地报信都知道,她怎能再造次?
这么想着,已经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苏云遥的面前。
“去库房取十两银子,给我包了来。”苏云遥说着款款站起,眼内俱藏了冰凉的犀利。
“是。”岚烟连忙说。
从前大小姐从内府领来了每月的月银后都急着打点下去,生怕又惹了府中一应小厮丫鬟的不高兴,所以库房总是空虚,时不时还要自己做了女红来贴补。
自从苏云遥那一次头磕了桌角之后,性情大变,连理财的观念都变了,不过短短数月,就攒了数十两银子。
用十两银子打点阮大夫,恐怕还有后话。
偏室,苏云遥款款而入,阮大夫生得道风仙骨,一身青绿色长袍,倒是衬托出了清远的格调来,苏云遥冷眼瞧去,倒是有道士的风貌。
“参见大小姐。”
阮大夫只做了个平礼,眼神也没有规范的闪避,而是直视苏云遥的眼眸。
苏云遥的心中一阵厌恶,眼内却是蓄了淡淡的笑意:“阮大夫辛苦这遭了。”
阮大夫淡淡说道:“大小姐哪里的话,回春堂原就是皇上赐了给武侯府做日常诊脉的,小姐召了我来,老夫责无旁贷。”
苏云遥颔首,柔荑已轻轻一挥,淡然道:“上茶。”
两位丫鬟轻手轻脚地奉了茶来,苏云遥也不让下人退避,而是开了偏殿的门,有些许的日光照到了房中来,在门槛的位置投射下了层层的阴影。
苏云遥的手指触到了温热的茶水盖子,已将一阵清甜的茉莉茶香收入了鼻中。
阮大夫总是失了恭敬,还没等到苏云遥请他同饮,已经轻轻嘬了一口,神色淡然。
苏云遥将一切收入眼底,手中的茶盏慢慢地放在了桌子上,笑着说道:“今日让阮大夫来实是有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