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到此截止,接下来我就断片了。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稀里糊涂做了不少梦。
如果梦到的是笑起来温文尔雅的伏城也就罢了,可偏偏不是,我梦到的是江暮迟那张和冰山有得一拼的脸。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看起来那么的晦暗不明——瞳孔漆黑,像无底深渊,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陷下去。
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啊?
我半梦半醒,翻了个身,想把那双眼睛从脑海里擦去。
可不管怎么擦,都抹不去分毫。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这里是公司宿舍,外头的客厅里有人在嗑瓜子闲聊。
“她怎么喝那么醉?”
“听说昨晚上给江总挡酒去了。”
“大江总还是小江总?”
“当然是大江总了,小江总现在不是在国外吗?”
“听说昨天是江总亲自送她回来的,我还以为她只跟仵经理有一腿呢,没想到胃口这么大。”
“讨好上司哪有讨好老板划算,啧,瞧瞧人家这手段,可比我们高明多了!”
“我就想不通了,江总到底是怎么看上她的?就那清汤寡水的长相,那前平后板的身材……”
我推门出去的一瞬,略带鄙夷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几个同事在沙发上翘着腿,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杂志,一副完全不打算搭理我的样子。
好在我也没打算搭理她们。
宿醉的后果就是头痛欲裂,活像有一万头草泥马在脑子里奔腾而来又绝尘而去,来来回回奔了足有三千个回合,那滋味真是够呛。
傍晚的时候,仵宏叫我去他办公室。
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块心头病,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指节有点粗,不像是昨晚上把我拎起来的那双手。
拎我的那个人,应该是江暮迟。
“许甯,虽然你快辞职了,但有些话我还是要告诉你,不管干哪行都不能只凭一股蛮劲往前冲,那样太吃亏,哪天一头撞死了也不见得有人会可怜你。”
印象里,这是仵宏头一次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话。
我本想说我不需要谁的可怜,想了想,还是没有反驳。
仵宏这么说是为了我好,虽然他话里的道理我不敢苟同。
有些人可以轻轻松松地活着,即便天塌下来也有别人顶着,可我不同,我活着凭的就只有这一股蛮劲。
否则,在许月明抛弃我的那十二年里,我早已经被那帮恨不得我早点去死的亲戚啃得连渣都不剩了。
“怎么不吱声了,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仵宏不太习惯我沉默寡言。
“胃里难受,不想说话,怕吐你一办公桌。”我答。
仵宏给我递了瓶水,眼神有点恨铁不成钢:“再不上道,以后少不得你吐的。”
这话训得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上道?这是什么意思?
“昨天江总亲自扛你上车,你对他破口大骂拳打脚踢是怎么回事?”他瞪我。
破口大骂,拳打脚踢?
我一愣,问得小心翼翼:“我……我骂他什么了?”
“骂他是蜈蚣成了精,长了十条腿一百只手臂,还说要打断他的八条腿和九十八只手。”仵宏只差没冲我翻白眼了。
“噗……”
“你还敢笑?”
“这不是没打断吗?”
“打断了你还能好端端在这坐着?”仵宏顿时来了脾气,“以后少给我装痴卖傻撒酒疯。”
“我是真醉了,没装疯卖傻。”我解释。
“以前千杯不醉,偏偏昨天十杯不到就醉得不省人事,你这酒量还真稀奇。”仵宏显然不信。
“昨天喝的是红酒,我可能对红酒过敏。”我随口瞎编。
习惯了对我冷嘲热讽的仵宏,这回难得没有戳破我的瞎话:“你说你,失恋了就少接点工作,江总上次给的提成难道还不够你花的?”
我撇嘴:“我贪财拜金,你又不是不知道。”
仵宏没好气看了我一眼:“真不知道江总看上了你什么!”
江暮迟?
看上了我?
我忍不住想笑:“仵经理,我帮你去医院挂个号吧,你该看眼科了。”
说完,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赶紧打开办公室的门溜之大吉。
出去没走几步,手机忽然一震,屏幕一亮,蹦出一条短信:“尊敬的客户:您尾号为3127的银行账户于04月12日4时25分收到一笔10000元的转账……”
这是昨晚的酬劳?
虽然只有预计的一半,但也不少了。
我轻舒一口气,心里空荡荡的某个角落突然像是有了着落。
这十几年里,我经常做同一个噩梦,梦见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回到了许月明欠下赌债把我丢在亲戚家一走了之的那一天,几个催收高利贷的人找上门,他们说我的脸挺值钱,心肝脾肺肾也能换钱,问我打算怎么还清许月明欠下的那十几万……
梦的可怕不在于充满了牛鬼蛇神,而在于能把人一遍遍带回到过往的阴霾里。
就仿佛我做了件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亏心事。
但那明明不是我做的亏心事。
至于许月明……她可能早已经把这些忘得差不多了吧。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过得也还安逸。
就在我以为江暮迟已经“合作”的事忘得差不多的时候,仵宏突然再次把我叫去了他办公室。
我赶过去的时候,江暮迟已经在办公桌后坐着了。
“收拾好行李,明天九点,去夏市开会。”他开门见山,言简意赅。
去夏市?
我明白过来,立马摇头:“不不不,江总,我不能再赌了。我贪财,可是我也惜命,这种玩心跳的事不是人干的,再干几次我就精神崩溃人格分裂了……”
“是开会,不是赌局。”江暮迟冷冷打断我的话,好像在鄙视我的智商。
开会?
如果我没记错,夏市是江氏集团今年上半年要重点开拓的一块市场,这次既然是开会,只要带固定的几个秘书和助理就是了,我这个生活助理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我很想问,可江暮迟明显不喜欢我问太多。
于是我转移了话题:“那个……江总,昨天,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问。
“有辱使命,没帮你赢到那座葡萄园。”我老老实实答。
他沉默了一下,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那个电话是我叫人打的。”
“什么?”我脑筋一下没转过弯来。
“伏城接的那个电话,是我安排人打的。你难道以为我对你的‘能力’这么有信心?”他问。
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没觉得我会赢,所以早做了打算,一旦我处于下风,就想法子让人把伏城弄走?
我暗骂了一句奸商。
江暮迟对这次的赌局,似乎有点太重视了。
不过也难怪,那葡萄园是他和初恋初遇的地方。
没想到这个可以和南极冰山肩并肩的周扒皮,居然也有这么深情执着的一面。
我撇了撇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仵宏交给我一张离职通知,当天晚上,我就收拾好了去夏市要带的行李。
终于不用做公关了,仔细想想,对这个职业还挺感慨。
普通的公关只需要陪客人喝喝酒、聊聊天、唱唱歌什么的就行了,不需要做什么具体的事,其实算是个轻松活。
毕竟端茶、倒水、收盘子杯子这些活儿都有服务生干,公关的主要目的就是陪在客人身边,让他们在场子里玩开心玩尽兴。
当然,出了欢场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还是偷香弄玉、搓粉团珠,那是双方两厢情愿的事。
只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毕竟不占少数,所以很多关公都当不长久,不出一年半载,就变成某些大老板的小三小四小五小六。
我是个例外。
在欢场混,自诩洁身自好未免让人笑掉大牙,但在感情方面,我的确有一点轻微的洁癖。
张灏瑜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在和他谈恋爱之前,我连异性的手都没有拉过……
我一直觉得,不和一个人产生肢体接触,和厌恶一个人是有区别的。
在这一点上,我属于前者,江暮迟的秘书属于后者。
秘书叫杜菡,在看到机票上的座位和我相邻的时候,在电话里把小助理骂了个狗血淋头,逼着人把机票给换了,如愿以偿坐到了前头的D座。
依旧是经济舱,只是和我的F座隔了好几排的距离。
瞎子都看得出,她打心底里不想和我“这种人”有任何接触。
可惜天不遂人愿,到夏市的时候,来接机是的一辆四门四座的迈巴赫,江暮迟和两个男助理坐一车,加上司机,已经客满。
杜菡不得不和我挤一辆出租车,我往后备箱里塞行李的时候,隐约听见她在前排副驾驶座打电话:“什么?安排的不是酒店,是那家城郊的私人会所?啧,难怪要带这种女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