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未亮。萧牧凝神思索了一会儿,便决定出去散散心,这些天来的压抑,不得不说实在让人心里十分闷的慌。动作轻柔,避开了制造任何声音的机会,因为他并不想惊扰了其他人。
那日侍卫向他汇报后,他便有些心神不宁,于是暗中跟着侍卫,果不其然,就发现了萧然和阿弥。阿弥应当是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但他只是暗中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目光,并未告诉萧然。
萧牧心底十分清楚,阿弥对他有着某种特殊的感情,那是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之情。可是这种感情,却是不足以和他对萧然的喜欢相提并论。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阿弥成为对手,也更没有想过会和萧然成为敌人。
他自小就失去了亲生母亲,伍贵妃为了抚养他也终生不育,是以他一直都没有什么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每当看到萧煜和萧然在一起的时候,他都嫉妒的不得了。
后来萧煜被萧密强制送去军中训练,才六岁大的萧然哭成了泪人,那是他记忆中,萧然仅有的一次哭泣。为了避免分离时的不舍和悲伤,萧然悄悄躲到了后宫,无意中就来到了伍贵妃的寝宫。
萧牧本就对这个妹妹喜欢的紧,更是催伍贵妃为她做糕点,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哄着。那个时候的他们,天真无邪,感情也是真的好。可是从什么时候,萧然开始对他恨之入骨呢?
或许是当他和萧密决裂,赌气搬出皇宫后的时候。萧然最痛恨被人背叛,年幼时萧煜的离开对她来说就是一道致命的打击。而在萧然放下顾虑,与他交心之后,他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皇宫。
想必就是在那个时候,萧然才开始对他恨起来的吧?而且他离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萧然了。后来只听说萧然在他走后,决绝地请命去了塞外,具体原因是何,他不清楚也不想去知道。
一道阴影落在身前,萧牧止住了脚步,缓缓抬起头。阿弥就站在他的正前方,脸上的银色面具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萧牧微微眯起双眼,等着他的开口。
“我不希望她难过。”他朱唇轻启,语气淡然,听不出任何的喜悲。
萧牧最近勾起一抹笑来,晃着脑袋轻点几下,见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自问自答似的呢喃道:“可是我难过怎么办呢?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不争不抢,下场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已经转了身的阿弥把萧牧的话听的一清二楚,他的身子不自觉地一僵,双唇紧抿。他不希望萧然难过,也不想看到萧牧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看着阿弥瘦削的身影,萧牧双手环胸,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但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这句话,仿佛一颗定心丸,让心思混乱的阿弥收回了心神。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萧牧,然后行色匆匆的离开。他这次前来,其实是害怕萧牧已经准备好要对萧然出手了。
萧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论心计谋略她绝对不输于萧牧,可是她毕竟是女儿身,稍有不甚便会堕入地狱,身败名裂。阿弥知道萧牧对她是了如指掌,想要扳倒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之所以按兵不动,一是顾忌旧情,而是等待时机。
一想到萧然,阿弥就只觉得心窝里头暖暖的,仿佛三月春光照耀身上,让人心神安宁,欢喜。其实他自小便认识了她,可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对于卑微到尘埃里的他,她从来都是不屑于一顾。
在她十岁那年,阿弥好不容易突破萧密的重重选拔,来到了她的身边。可是她一句话,就让他跌进了地狱,从此世界只剩下黑暗和孤独。
他不想放弃,于是苦心练武,终于修来一身本领,可是萧然却忘记了他。想到这儿,阿弥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身形也是一个不稳,差点儿从半空跌落。
可是,又想到萧然对他的肯定,他的心里又感觉像是被人抹了蜜一般甜。他仍记得那个时候,方才有所成就后,便兴奋的急于要去找萧然。而彼时的她,正好在京中的一家客栈里。
那天的客栈好像出事了,他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他自己亲手惹的祸,反正与萧然无关的事他就不会太多的去关注。
“萧然,是非然也的然。”她从容而淡定地坐在客栈楼梯的扶手上,一张精致的小脸上,眉眼弯弯,唇角上翘,模样一派和煦。
跪在地上的阿弥当时就觉得,她浑身仿佛散发出了无数道灿烂的光,一道又一道的向他扎来,刺的他半晌睁不开眼睛。他努力稳住身子,大着胆子将目光集中在她的脸上。
定了定心神后,阿弥站起身来不露声色的一个转身,而后干脆利落地一个左勾腿,潇洒的在一片狼藉的菜桌上,挑起了一坛女儿红。他略显稚嫩的脸上有几分羞涩,但他还是当着萧然的面,十分粗鲁的扯去了酒坛上面封口的红绸,接着冲他淡淡地笑笑,然后拎起酒坛就猛灌了一大口酒。
年少轻狂,萧然虽只有十四岁,看上去一派稚嫩的模样,但在气势上却绝对不会输给任何成年人。她见阿弥如此放开豪饮,也就来了兴趣。心底的傲气让她不想低头,输人不输底气,就算是再不济,她也不至于会点背到输给一个白脸秀气书生。
“我叫铁海棠!”饮罢,阿弥壮着胆子,颇有上位者的风范,大手豪迈一挥,酒坛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弧线,最终直直落入了萧然的手中。
勉力接住了阿弥扔来的酒坛,萧然有些发愁。若喝吧,自贬身价,要是被母上知道了这辈子都别想再出来了;可不喝吧,她又实在是想结交阿弥这个朋友。
望着坛中还在不断微晃的液体,她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这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一个问题,到了她的手里却变得如此复杂。
整座楼里座无虚席,到处都围满了看戏的人群。尤其是在听到阿弥豪爽的声音后,原本压抑沉闷的气氛,登时沸腾了起来,在空中传导般的炸了开来。
他们这些人,在江湖上少说都是混了四五年的资深人士,而毒盗铁海棠对他们而言,是一个足以光听名号就能够让人从心底感到冷意恐惧的人。楼台中央,素衣青衫,浅笑明媚的男子,真的就是传说中狠戾乖僻,难以捉摸的毒盗铁海棠吗?
众人一致感到不可置信,他们宁愿相信阿弥身前的萧然才是江湖上传闻的铁海棠,也不能接受他这么个一身秀气的书生才是铁海棠的事实。
就在众人发愣回不过神来的时候,一队黑衣人突然出现。不消一刻钟,他们便将这个本来就不大的客栈,围得是里三圈外三圈,水泄不通。
光线突然暗淡下来,阿弥本能的回头朝门口望去,一位身材高大的蒙面男子正快步向他这里走来。暗自吸了口气,阿弥不禁感到无奈,今天出门真是忘了看看黄历,先是被同门师兄弟追杀到了客栈,饭没吃成不说,现在就和这个冤家路窄的官差头目竟然又遇上了,真不知道是他太好运了还是她无意中得罪了天上哪路神仙,给她弄了个这么悲催的命运。
想到此阿弥不得不摇头苦笑,而后转过身来悄悄地看了一眼萧然,他实在没想到,多年后他们的重逢会是这样的情景。紧接着他便反手负在身后,目光傲然的向那人看去。横竖不过一死,正好他还顶着铁海棠的帽子,这些人忌惮着铁海棠的为人,想来也不敢太为难他。
心里刚打定主意,他身侧的萧然却忽而挺身,瘦小的身躯挡在他的面前,温和圆润的声音随之响起:“不知大人来此何事?”
领头的官差顿了顿,扫视了几眼早已乌烟瘴气的小客栈,对萧然拱手道:“有人特意告知在下,此处有人聚众闹事。”官差顿了顿后拿目光瞟了几眼阿弥,继续道,“在下奉知府大人的命令,前来缉拿闹事之人。不知公子可否告诉在下,闹事之人在哪儿。”
言外之意,萧然就不是闹事的人了?阿弥心里不禁对那个官差翻了个大白眼,果然当官的人里头,只有萧然他才看的还顺眼些。
要不是萧然怄气,她也不可能掀翻桌子打搅了旁人的雅兴,最后阿弥也不至于为了救她,误把人从二楼推了下来,到现在那人还躺在一楼角落里口吐白沫呢。
当然,阿弥从来就不是个爱插话的人,有些话在心里腹诽一下就好。他想着,就又偷偷打量了几眼萧然的背影,果然对她还是越看越喜欢。
只看萧然在他身前伫立良久,迟迟不开口。半晌后,她靠近那官差领头跟他低低耳语了几句,期间那官差领头时不时地抬眸瞟了好几眼阿弥。就这样过了不一会儿,那个领头官差打了个手势,一声不吭的转身,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怎样来的怎样回去了。
阿弥很是疑惑,萧然对那人说了什么,竟然能够如此轻松的就让他们空手而回。而迎着阿弥不解的目光,萧然款款回身,一袭白衣,在熹微的日光下,温润如玉。
空气中有海棠的香味儿,他勾起唇角浅笑,说:“我们很有缘呢。”
直到后来,很久很久以后,阿弥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当时他会有种错觉,认为世上再没有人能比萧然更好看。他好像记得,那一日是五月廿十,恰逢海棠花开的灿烂,京城处处满是海棠花,红的,粉的……淡的香,浓的香……
而萧然就在漫天馨香中回身,笑的模样无人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