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殿,正殿,内庭院。
殿如其名,四处都可见到修长的竹子,每一根都亭亭玉立,犹如谦谦君子般玉树临风,英姿飒爽。萧牧悠然地坐在院子内的石凳子上,双眸凝望着那些长势参天的竹子,似乎有些出神。
许是看的累了,他便换了个更为惬意地姿势,一只手闲闲地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腾出来,轻轻地搁在石桌上,五根骨节分明而又修长的手指,十分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桌面上。
这是他最喜欢的动作之一,尤其是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尤为钟爱用这个动作。四下竹林茂密,无端地透出一股子清冷寂寥的意味来。
在皇宫里头,人情凉薄本就是寻常事。所以自从他执意搬离王宫,不再受父皇宠爱的时候,这里便很少有人会来了。伍贵妃尚且在世的时候,还会时常命宫女太监们来打扫一番。但是后来她都走了,也正所谓人走茶凉,修竹殿便更加荒废的不行,说是人迹罕至都一点儿也不为过。
一切孤寂苍凉的很,恍如隔世。
阳光透过竹叶,洒下细碎而又斑驳的浮光。萧牧扬起脸正对着那温暖的日光,和煦的暖意渐渐涌至全身,暖遍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片刻后,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难得的安详来。
在阳光的抚慰下,萧牧逐渐地闭上那双含着星辰的眸子,十分投入地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好景不长,刚刚入定,便觉得脸上突然传来丝丝凉意。他不悦地睁开眼,却恰好对上了萧然一副痴痴带笑的模样。
“昨日听嬷嬷说了,三哥哥比我早些回宫。不用想,我也猜到了三哥哥一定是躲来这儿了。”萧然很快就换了副神色,从方才一脸痴痴笑着转而一脸笃定,就似与人打了赌般的孩童,煞是可爱。
萧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薄唇抿紧了些,略微勾下头去,并没有急着回答她的话。脸上最多的表情也只是稍稍沉了沉眼皮,将先前放松的姿势收敛了起来而已。
很显然懒得搭理她。
一旁的萧然有些无趣地撑着下巴,盯着他波澜不惊的侧脸,眼底充满了好奇。平日里她总是机关算尽,可眼下却也猜不透萧牧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萧牧也没想什么,只是方才看到萧然对着自己一副痴痴笑着的模样时候,他好像在迷迷糊糊之中,看到了另一个人。也不知为何,一向不论何时都能保持从容镇定的他,此时此刻却怎么也无法劝服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思绪有些混乱,在支离破碎的零星片段里,总是有一个很模糊的小女孩身影,她一路跑着,最后却忽然回眸仿佛是在对他甜甜笑着。他蓦然想起,自己好像为她许下了一个承诺,可是具体他却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承诺了。
萧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起身隔着石桌扯了扯他的衣袖。萧牧被她打断思绪,转眼看了她一眼。许久未见,他的这个妹妹,出落的真是愈发水灵了。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无声勾唇笑道:“这些年在塞外过的可好?”
被捏疼了,忍不住拍掉萧牧的手,萧然一边嘟起樱桃嘴,一边忙不迭地用手捂住脸颊,略带娇嗔道:“三哥哥好坏啊,然儿都回来许久了,也不来你看我一下。如今可是然儿先找到三哥哥的,三哥哥平白地净爱欺负人。”
她这一件似怒非怒的模样,一下子让萧牧的记忆定格到了七年前,他负气离宫,在京都已经自立府邸两年了。那个时候,也正是他纨绔风流的名头响彻京城的时候。
大概是十一二月份的一个清晨,由于夜里下了小雪,早起的时候冷的很。他反正名声在外,无所谓上不上早朝,干脆便窝在书房看书。
后来闷的慌,屋里的金丝碳越烤越叫人觉得浑身乏力,他伸了个懒腰,正好过堂风此时送来了梅花的香味。闲来无事,他也就放下了书,决定出去走走,哪怕散散心也是好的。
在院中欣赏了一会儿梅花,便有婢子来报,说是在后院发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娃娃,瞧着一身打扮不似是寻常人家,问他要如何处理摆才好。
本来是不太想管这件事的,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心底里好像有道声音,一直驱使他一定要去看看不可。无奈之下,他跟着婢女一同去了。
片刻后,一群丫环和小厮从萧牧的房里鱼贯而出,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井然而有序。就连他们脸上的表情,也都大同小异,差不了多少,皆是一副活见了鬼般的惊恐。
而在屋内,萧牧散漫地坐在饭桌旁,身子有些松软地斜靠在椅背上。他的右手上虚握着一柄小巧的金边折扇,此刻正在不停地上下摇晃着,一下又一下,甚是规律地轻轻扣打在桌角上。
啪、啪、啪。
一声接着一声,沉稳而又有力,清脆而又有节奏,漫不经心,却又藏着某些不知名的心绪。顺着折扇一点点往上游走看去,则是萧牧微微侧着的脸庞。棱角分明却又俊俏安逸的侧脸,让人恍惚有种窒息的错觉。
他身为皇帝的儿子,有个十分有钱又是上位者的老爹,长的还甚是好看,权势、钱财、美貌都集于了一身,自然也就成了姑娘们心中好夫婿的不二人选。这出京内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名门闺秀,都是因为倾慕他的名气而搬来的。直到现在,坊间里都还有一首关于萧牧的歌谣如是唱道:不愿枝头做凤凰,唯盼萧三瞥一眼。
所以说迄今为止,还真的是没有谁家的姑娘,能够不对萧牧产生疯狂的念头的。想到这儿,萧牧的唇角不禁微微上扬。他停下了手中动作,腾出左手来,缓缓撑住额头,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
一张异常柔和的脸上充满了笑意,深邃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只顾埋头苦吃的女娃娃。萧牧有一对如墨般的眼眸,深邃而又睿智。有时侯他的眼眸就像是一坛陈年佳酿,见到的人总会情不自禁地醉了。只不过是一眼之间,就仿佛是天长地久那恒古绵长,任谁都会忍不住想要就此沉溺,哪怕这一沉永远也醒不过来,也是好的。
眼前的这个女孩是今儿早上,府里的婢女来路过后院时无意中发现的。当时她已经昏死过去了,意识模糊,嘴里振振有词,反正他是没太听清。或许是因为她太痛苦了所以才呢喃碎语而已,也或许就只是她无意识的碎念而已。
萧牧当时只站着把她的背影看了好几眼,心里觉得无比的失望和失落,他第一次犯下冲动,居然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娃娃。但是当婢女翻开她瘦弱的身子,使她十分苍白而又精致的小脸露出来的时候,他却变得有些犹豫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忌讳,他萧牧又不是神仙,自然也不会有例外。京城内人人皆知,在萧牧的面前,无论如何那都是绝对不能提及到有关当今圣上的任何事。
眼前这个女娃娃,他瞧着面熟的很,想来想去之后,猛然记起了她是苏威的女儿。当初苏将军带她上街的时候,他曾远远地对她惊鸿一瞥过。
他出宫自立门户,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有能力对抗萧密,可是朝中势力早已根深蒂固,如果在不进行大放血的条件下,想要取得绝对的拥护,便只能是同他们长期来往。
眼下的这个女娃的出现,对他来说大有益处,于是萧牧在心下不禁暗叹,真是天助他也。也是有几分不忍,他命人特意将她抬到了自己房里,并烧了好几盆银丝碳为她取暖。
等到她好不容易悠悠醒转后,第一件事却是说她饿了,只想要吃饭。虽然恨铁不成钢,但萧牧还是咬牙切齿地派人为她做了一大桌好吃好喝的。
“大哥哥你人真好,等我回家了,就告诉我爹爹,让他好好犒劳你。”女娃娃不停地往嘴里塞吃的,头也恨不得埋进碗里,说话呜呜咽咽的,听不太清楚。
他满头黑线,想着是不是自己认错了,苏将军一生叱咤朝堂和战场,怎么会有如此毫不顾忌形象的女儿?许是他没有说话,引起了女娃娃的疑惑,她抬起脸来,像一只好奇的猫一样,盯着萧牧看的出神。
“大哥哥你人真好看。”她吞了吞口水,声音很大,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盯着萧牧目不转睛,就仿佛萧牧是桌上的一道美食。坐在她对面的萧牧自然把她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瞅着她如此可爱迷糊的模样,萧牧心底也是忽的漏了一拍,虽然也有些觉得瘆得慌,可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捏上了她的脸颊。
回忆与现实重叠,可惜的是物是人非。
“哪里欺负你了?不过是许久未见然儿,想着你是不是瘦了,三哥哥心里其实很难过的好不好?”萧牧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轻描淡写地回应了萧然的话。
可是他越说,萧然却越气了。凭借着女人的直觉,她总觉得萧牧有事瞒着她。可是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没有看出来萧牧哪里古怪。难道是她想错了?
再将眼前的人细细打量一番,萧然恍然大悟,他从未对自己流露出过这种发自内心的笑意。所以说,他方才的话,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