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像两块入了锈的机械,姜寻漫无目的地走,异乎寻常的平静。
四周喧闹,夜市浮华,他脑子里却是大团大团的空白,虚虚浮浮、起起沉沉,就像漂在漫无边际的海面。
摸索着走到一个角落,姜寻挨着墙,滑坐下来。
巷尾的微光,虚晃着从头顶泻下,在他身前铺陈出一道晦涩的阴影。
他摸出烟盒,像下工返家的风雪归人般,毫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用力吞吐。
迷蒙蒙的时候,心痛的棱角,才不会显得那样尖锐。
姜寻想,大概没有人会像他这样,贪得无厌。
明明什么都有了,却还要念念不忘,一个不会回头的女人。
也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孤落悲愚。
明明什么都有了,却依旧觉得,这世界仍满是冰霜,处处孤寥。
他求了一辈子的东西,姜家高高在上的亲情、常漫施舍般的爱情,他当是滋养生命的甘露,于他们而言,却不过一泼用弃的废水。
姜家的人,没一个看得起他卑贱的出身,接他回来,也不过是利用他的身份,守住姜氏的基业。就连他的婚姻,也可以用来当做巩固姜氏的工具。
要不是这三年他拼命工作、千方百计扩充势力,在处处掣肘的姜家,他仍是十多年前,如草芥般在姜家寄人篱下的姜寻,仍是那个被人骂作“小杂种”的私生子。
被爷爷拿鞭子抽打、学那些根本不合他年纪的高深知识,被大妈拧着耳朵、叫嚣着要停了他病重母亲的治疗,要将他们两个赶出姜家。
没有尊严,也没有自由。
像条哈巴狗一样,只要用母亲的病栓着他,他就根本不会跑。
姜寻那时年纪还小,熬得辛苦了,会偷偷在夜里哭。一边哭一边埋怨自己没用,学不好知识,也保护不了母亲。
哭够了便擦干眼泪,又点着灯继续温习知识,天刚亮就起床给母亲熬药。
黑暗中踽踽独行的那几年,唯一令他觉得特别的人,是那个强了他母亲的男人。
奈何他是个不管事儿的,人也蠢钝,除了身份一无是处,姜家整个儿都握在爷爷手里,他就想疼疼他们母子俩,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充其量不过是在姜寻被爷爷罚跪时,偷偷拿点心给他填肚子,然后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安慰,可表情看起来,又似乎那么真切。
呵。
窝囊了半辈子的男人,当初却敢仗着身份,色胆包天,强了当时还在姜家做女佣的母亲,姜寻对这个“父亲”没半点好感,只当他是假情假意,偶尔发了善心,想做个好父亲的样子。
所以,对于他的“温暖”,姜寻大多数时候是不接受的。
他倒也不强迫,只眼里带着光地望着儿子,一只手在他后颈反复揉,叨叨念:“好孩子,你是有骨气的。将来啊,你一定比你爸我有出息。”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里总带着笑。
姜寻不晓得怎么接茬,只能任由他抚着自己,心口有些堵。
后来,母亲的病突然急转直下,因为爷爷拦着姜寻,不让他送母亲去医院,姜寻跟爷爷红了脸,背上挨了爷爷一棍。
那个窝囊的男人,头一次那么勇敢,扫开众人,抱着他母亲直奔医院。
母亲手术结束后,姜寻来陪床。上完洗手间回来,那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床沿,双手紧握住母亲的一只手,眼眶发红。
见他进来,男人转脸又笑,笑完说:“真出息了,敢跟爷爷呛声。臭小子!”
说着,顺手将一个橘子丢到他怀里来。
“剥了。”
姜寻正要拒绝,又听到男人低声道:“你妈爱吃。我特意带来的。”
他没动,第一次有一种错觉。
就好像,那个男人,真的是个深爱妻子的丈夫。
不过错觉就是错觉,窝囊了半辈子的男人,还能指望他短时间做个无所畏惧的大英雄么?更何况,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厉害的正室。
母亲最后还是没挨过这一劫,临行前最后一口气,她死活咽不下。
姜寻知道,她是想见那个男人。
母亲怨他毁了自己半生,却又甘愿为他生下姜寻,个中缘由,大概也不是单单爱与恨两个字就能说得清的。
更何况这撒手人寰后,还有一个孤苦伶仃的儿子,她怎么也要为儿子做几句交待,才肯安心上路。
姜寻小大人般,明白母亲的意思,打电话请那个男人过来。
电话打不通,他就跑回姜家,红着眼,吃人似的叫那个男人的名字,“姜涛!姜涛!”
男人是从他正牌老婆的儿子房里出来的。
大妈抢到男人面前,指着姜寻的鼻子,喝骂他没大没小。爷爷听到动静也出来了,手里拄着的拐杖,又换了更结实的一根。
“姜涛,你今天敢走出这个家门,我明天就带儿子回娘家!”大妈威胁道。
爷爷也来说:“姜涛,那个女人早该死了,你现在去还有什么用?倒不如在家陪陪我的乖孙儿,他发烧都四十度了。”
“你别忘了,是你先对不起我们母子的。我已经大方到同意你把这个小杂种留在姜家,你还想由着他们两个,爬到我们母子头上来?”
“都要死的人了,你去也是沾晦气!现在来可怜她,当初怎么不管好你的下半身!”
姜寻已经记不清了,当时的他,是怎样回去医院的。
他只记得,一进门,母亲看着他一个人来时的眼神,干涸的、颓丧的。
就像要上绞刑的死囚,绝望又了然。
他扑过去,哽咽着跪在地上。
“儿、儿子……妈……妈想吃橘……橘子……”
姜寻抹了把眼泪,不肯剥。
女人虚弱地笑,眼底饱胀着苍白色。
她摆摆手,“不剥……不剥好……人的心,也跟橘子一样……不能剥成两、两半的……”
“妈……”姜寻哽到说不出话来。
那个男人,就是把心剥成了两半,所以才让五个人都这样痛苦!
她倦倦地握儿子的手,“别哭,妈……妈这是要解脱了,好孩子……以后可千万别……别再吃苦了……”
女人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一个音节,彻底湮没在她窄细的喉管间。
姜寻反倒止住了泪。
唯一的一线光没了,他彻底,沉坠进了黑暗的世界。
看不见光明的人,做什么都是盲目的,冒失而激进,却又疯狂享受这恣意张扬的滋味。
他做的第一件离经叛道的事,就是不顾一切,逃离那座牢笼。
走的那天,姜寻偷偷进了那个男人的书房,把一个橘子放在桌上。
完整的。
没有缺憾的。
出来时,他看见,那个男人跟他的大儿子刚从外面回来,男人笑着说话,手里还提着大儿子的书包,另一手搭着大儿子的肩,两人一路走去了客厅。
姜寻想,他对姜涛是没什么感情。
真的,除却一半相同的骨血,没半点割不掉的感情。
这样想着,他鼻尖却有些发酸。
姜寻走了。
躲了半个月,确定姜家的人真的没来找他,他恍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是不被爱的多余者。
姜家那些血脉的羁绊,对他而言,是一把沉重的枷锁,可等有一天拆下了这可怕的东西,他又陡然惶觉,为失去负重前行的理由而心酸。
以前要走的路,都是姜家人为他规划的,现在孑然一身的他,还能做什么?
未来是缀在天边的辰星,他沉在腹地的深海,还能怎么伸手摘?
踽踽兜转,姜寻漫无目的地,转眼却踏遍了这个城市。
流浪的日子里,他当过黑工,睡过公园,也翻过垃圾箱,跟乞丐抢过食,过着看不到未来的日子,浑浑噩噩。
这样的境况,一直持续到他遇见心地善良的常远,将他带回常家,改头换面。
可还来不及为人生翻篇而窃喜,姜寻便遇上常漫。
自此,他这从地狱逃出来的、孤苦无依的游魂,又堕入了另一个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