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沉没在黑暗之中的宫殿，红墙黄瓦，烛影摇红，宫人打着通红的灯笼经过，皇城禁军巡视在街道，暗红的灯影映在他们的脸上，唇边皆是柔软的笑意。
这是慕容国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帝正式册封皇后之日后的入夜，那一天的红妆铺满整座皇城，高耸祭台之巅，女帝亲手为身边之人带上繁重的后冠。
欢呼声若排山倒海之势，人人皆道女帝和皇后乃是天作之合，祭师笑称两人结合可保慕容国三年风调雨顺。
相对于白日的喧嚣，夜晚的皇城显得静谧而美好，重重红纱轻盈笼罩之下，女帝柔媚一笑，举起手中合欢酒，遥遥而向对方。
烛影摇红，对方的人渐渐浮现脸庞，那是一个与女帝年龄相当的少年，面冠如玉，同样举起手中合欢酒，用有玉珠落盘之韵缱绻唤道，“轩。”
双臂交错，放置唇边，对面的少年温柔地看着女帝，眼中情意绵绵，目光缱绻，慕容轩举杯放在唇边，她本该喝下这杯合欢酒。
毫无防备且幸福地喝下这杯自己和千津晋大婚之夜的合欢酒，甚至心怀白头偕老的奢望。
慕容轩双眸染上迷蒙的薄雾，这只是前世的一个梦，只不过这一次，慕容轩手中的合欢酒停在了唇边，轻叹一声，“是醇香的酒啊。”
千津晋的笑意一滞。
慕容轩自顾自地说道，“可惜酒里放的是迷药。”
反手翻转酒杯，杯中酒淅淅沥沥地倾洒而下，浸湿了大红锦缎，溅湿了慕容轩的大红锦绣嫁衣。
千津晋终于变色，想要张口说话，却被慕容轩伸出纤细白皙的中指止住唇边，女帝轻声说道，“嘘，别说话，听外面兵戈交接，兵变的杀伐之声，这是你给朕布下的局。”
刹那之间千津晋握住女帝冰凉的手，千津晋意识到慕容轩已经察觉到一切，因为在他面前，慕容轩从来都不会自称朕，“你都……知道了？”
“何止如此，朕还知道结局。”慕容轩唇边反而挂上一丝慵懒的笑意，这让千津晋掌心力度微松，女帝轻而易举就能够脱出其手心，却是落在千津晋面前的合欢酒，缓缓翻转。
“够了！”千津晋打落慕容轩手中的合欢酒，语气带上一丝狰狞，“你既然早就知道，又何必和我演这一场戏？”
可慕容轩却是轻笑摇头，“你错了，朕怎么可能事先知道，朕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来自地狱的鬼魂之语。”
“你……你是鬼？”千津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面容柔和，双眸却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阴测测地看着慕容轩，“你究竟是谁？你不是慕容轩。”
动作轻柔地拾起放置在桌面的冕冠，慕容轩重新将其戴在头顶，垂下的十二条旒串十二颗珠子，投落下一片烛影，“朕不是慕容轩，那谁又是慕容轩？”
千津晋哑然。
慕容轩笑道，“出来看看吧，火海之中的皇宫，以及隶属于朕的禁军踏破皇城，如果朕没有记错，清心阁宫人的血，该流到西边的宫门了。”
慕容轩所说的，是千津晋的计划，话音刚落，兵变惨剧发生，宫门处嘶喊声震天，火舌从冷宫之处开始蔓延，映亮了帝都漆黑的上空。
本该是这场兵变最终的失败者的慕容轩，却像是旁观者一般，静静地立在始作俑者千津晋的身旁，看着眼前火海蔓延的慕容国皇宫，凄厉尖叫的宫人，以及兵戈交接逐渐倒下的士兵。
千津晋诡异地发现，立在慕容轩身边，这一切的声音便如隔开了几道宫墙，变得模糊不清，宛若隔世，这是一段本该不存在于这一段时空的对话。
“后来……怎么样了？”千津晋心头莫名涌上一丝阴寒，他的计划不可能泄露给慕容轩，真正的女帝也不可能就这么看着慕容国的皇宫被烧毁被践踏却无动于衷，反而像个旁观者一般静看花开花落。
这让他产生了隐在虚空之中的不真实之感，最不真实的是身边的人，女帝就站在旁边，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慕容轩唇边的笑意凝滞，再到缓缓收敛，但却像是隔除了亘古的荒芜，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在反应过来前已然脱口而出，“你不是现在的慕容轩，你甚至不属于这里，你到底是谁？”
“这一切只不过是朕的记忆，是朕的浮生一梦，”慕容轩淡淡说道，“所以朕又怎么可能属于自己的梦。”
此时莫长风已经率领千军万马踏平皇城，宫人倒在慕容轩的脚下，血溅到本就如血的大红嫁衣，女帝像是看在这座纷乱嘈杂的皇城，也像是在看远处的漆黑的夜空，燃烧的宫殿的火焰倒映在女帝的双眸，温暖而柔和。
重重盔甲围住最中间的女帝，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已然握住一把长剑，众人举起长矛刺向她，嘶吼声中一声轻叹却清晰得宛若惊雷，全部长矛停在了半空，镇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此时女帝才将手中的长剑出鞘，拖曳剑刃步出重重围困，来到闪过一丝慌乱的千津晋面前。
凛冽的剑锋倒映千津晋重新恢复冷静的面容，慕容轩轻声道，“朕不知道为何会有你入梦，而且现在朕就可以杀了你！”
千津晋几乎是刹那伸出袖中的刀刃，警惕地看着面前的慕容轩。
谁知道慕容轩竟然就此扔开了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滚落下台阶，最终隐没在人群之中，大红嫁衣鲜艳如血，在风中鼓起宛若极盛的血梅，女帝转身踏上重重玉石台阶，踏过大殿的石室，底下是盘旋的巨龙，飞舞的凤凰，最后端坐于居高临下的皇座，威严显赫。
九五至尊之位的女帝冰冷说道，“逆臣，这便是你即将出现的征兆吗？若你敢来，朕赐你一死！”
熊熊火焰蔓延至此，女帝威严显赫的声音回荡大殿宛若撞击青铜古钟，千津晋被掉落的燃烧的木梁格挡在外，但仍能看到孤独的皇孤独地端坐于皇座之上，与代表慕容国最高权势的太清殿一同殉葬于熊熊火海之中。
梦境崩碎，慕容轩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书房之中，方才只是下午小憩，桌面散落着摊开的《章政典》，其中赋税篇还扔未背熟。
“陛下。”青莲轻唤，在桌面上放置一杯清茶，可做困顿时提神所用。
心头微动，慕容轩无比确信方才的梦预示着什么，现在细想莫长风和青莲都已像前世那般在自己身边，接下来，也该千津晋出现了。
轻揉太阳穴，慕容轩目光重新投落向书中，慕容轩随手拿起清茶饮下一口，青莲悄无声息退下。
书中教导征收赋税应按人丁所收，但未曾提到这般做会让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这也是之后慕容国流民日多的缘故，又如何让平民们安土重迁？
本已离去的青莲回头躬身道，“陛下，罹王求见。”
“来得正好，直接让他进来。”
“是。”青莲离去。
随之进来的便是罹王苏墨，并无丝毫拘谨直接寻地方坐下，似是随意地捏起一枚黑子，“陛下在看书？”
慕容轩说道，“在看《章政典》的赋税篇，按人丁征税的确最为简易也能避免错漏赋税，但我认为这般做不利于慕容国长久发展，听说你们琅琊国是按田陌征收，不知道罹王方便不方便说明一二。”
将手中黑子投落回原处，苏墨说道，“这些也不是琅琊国的秘密，陛下想知道随时可以打听。”
“按田陌征税，琅琊国是如何划分其下财产。”
“改革户籍，户籍名下划分田产，田陌交易皆需要经过官府，定时巡视荒地开垦情况。”
“税收总额是增是减，此番改革必定损世家贵族的利益，所以当时琅琊国如何克服这些阻碍？”慕容轩追问道。
“税收前期自然是锐减，但此后却是日渐增加，最初的改革的阻碍确实有，而且还不小，当初提出改革的大臣甚至被贵族勒死在皇城城门。”苏墨语速轻快，似乎在说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般，但慕容轩仍旧能够从中窥见其中的惨烈。
该是怎样权势滔天的世家贵族，伸手想要阻止人丁税的改革，以至于皇城之中，又多了几个冤魂。
但琅琊国的日渐强盛，恐怕也与此相关，人口足足增长了一倍，为这片九州大陆之上人口最多的霸主之国。
慕容轩无意识地扣击金丝楠木书桌，若是想在慕容国推行势必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太后与其背后的世家贵族绝对不会同意。
慕容轩最终只能够无奈说道，“想要在慕容国推行，恐怕难上加难。”
“但也不是没有机会，不是吗？”苏墨淡淡笑道。
等有一天自己真正登上慕容国最高权势之位，不再受任何人所控，或许还有机会，但此时，慕容轩暗叹，真正听命于自己的只有几人罢了，这般话题多说无益，慕容轩合上面前的书说道，“听说明日太后要去狩猎，你会去吗？”
“陛下相邀，苏某实在盛情难却，自然是要去。”苏墨上前说道。？！
本是随口问问，却没想到苏墨会这般顺口回道，慕容轩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