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居行重礼,慕容轩并未扶起,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帝王那般,坦然承受。
谁都知道张正居学识渊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满腹经纶曾使众多翰林学士拜服自愧不如,却鲜为人知他是张家庶出的子孙,只不过亲母早死,早早就过继给正房夫人,从此以嫡子待之。
更不知道他有一友出身贫寒,曾在会试前夕与他把酒共饮,大谈鸿鹄之志。
那时候张正居的父亲正是当年的主考官,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得知其中就有其友的名字,而且名次不低,仅次于探花。
他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朋友,其友欣喜若狂。
但放榜后却无其名,张正居久久伫立在红榜之前。
春风得意的状元骑着高俊的马匹游京城,满城人来人往,张正居知道是有人替换了他的朋友的名字,一个人平静地难过站立许久。
他觉得应该安慰一下他的朋友,就算这一次会试没有上榜,不是还有下一次吗?不就是三年,三年,仍旧还是风华正茂啊。
至于之前我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个玩笑,我拿了家中珍藏已久的酒,今夜为你送行回家,三年后我仍旧会在此处用酒迎你而来。
但只在所寄住之处找到了朋友的一封绝笔,落款处是一条河名,是他们曾经相约一同饮酒的地方,湖面平静波光粼粼,张正居想他应该是离开了。
只不过等了三年又三年,等到他自己进了会试考场,金榜题名,等到他年老体衰,等到如今他成了新的主考官。
这一纸榜单,背后又该埋葬了多少仕途失意的故人。
张正居却在慕容轩的身上看到了一丝……打破这昏暗世道的一丝微光。
“臣斗胆一问,陛下准备怎么做?”
此时的慕容轩只不过是一个毫无实权的傀儡帝王,又如何能够拨动这乾坤,这就究竟是希望,还是只是慕容轩在大放厥词,一切都未能够得知。
但人看到了希望,又怎么可能就此放弃,张正居虽眼中没有流露出太过热切的神色,可内心早已是翻起无数汹涌。
“这件事,朕做不到。”
果然,只不过是空话罢了,张正居的动作微肢,也许未来会有那么一丝机会那么一天女帝真正手掌实权,在未来能够实施如今所想,但现今,果然无论如何都是无能为力的了。
这他本该清楚,张正居愈发矜持地将双手笼在袖中,“臣……知道了。”
一声轻而短的笑惊回了张正居飘忽的思绪。
“因为这件事情不能由朕提出,”慕容轩的话语将张正居飘乱的思绪拉回,“你去禀报太后,让她再加设一场……殿试!”
“殿试?”
“将入选名单再扩大一番,由太后亲自主考排出名次,”慕容轩笃定地说道,“我想太后不会不答应,至于叶无陌有些麻烦,你趁他不在时上奏。”
这时候张正居忍不住直视女帝,那张脸比之以前越发的明艳,却在说出想要改革整个科举之时神色轻松,就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科举之制度自古便已定下,再加一场殿试,恐怕会引起众多异议,张正居沉默了。
“这……”临到头,张正居却带出一丝犹豫,“祖宗之法不可变,这般更改,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朕不知道,”慕容轩微笑,“但天下看似祖宗流传下来的科举之前,用的可是察举,不知道当初第一位帝王开设进士一科时,会不会提前得知后世会如何?”
张正居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
慕容轩淡淡说道,“所以这旧的东西,也该变变了。”
当天便传来消息,太后突兀下旨,宣布所有名次作废,再增一场殿试,再真正定下名次。
有人称见到过张正居曾觐见太后,作为主考官的他,想必与此举脱不了联系。
此举一出满朝哗然,翌日朝堂争论不休,众多大臣以古制不可改谏言。
毕竟太后接纳,是因为举人名次由她来定,无形之中任命官员的权力就再度集中于她手。
而对于众多官员来说,却是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那一日太后默许朝堂分成两派,一派极尽陈述改革之害,另一派则是与之相反,并称之为强国之策。
两派大臣面对面唾沫星子横飞,恨不得用毕生所学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却无人看到帘后的太后微眯双眸在休憩,压根没有在意朝堂之上越发控制不住的局势。
慕容轩像是呆呆地坐在皇座之上,对此众臣已经适应了,这位女帝的存在似乎就只是为了这个早朝显得更为名正言顺,类似于书房之中不挂上几幅真迹书画,都不足以显示主人的学识渊博。
她的目光像是在看着激动万分的群臣发呆,又像是落在重重白玉阶梯的远方。
群臣之中不知道是谁似乎想要终结这场不止无休的争论,话锋一转就到了太后身上,请正在休憩的太后定夺。
一瞬间整个朝堂异样的安静,群臣归位,转而转向太后,但仍旧没有动静。
“太后娘娘……”意识到不对劲的宫女低声唤道,这时候太后才缓缓睁开双眸。
“退朝。”
太后径直离开。
群臣愣在原地。
慕容轩随即起身离开,这一场辩论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从太后采纳张正居谏言的那一刻,就没有人能够更改她的意志。
群臣尴尬地离去,这场辩论,对于他们来说是利益的碰撞,其实只不过是一群文人在朝堂之上打个唾沫仗罢了。
“陛下。”苏墨无声地笑笑。
摆脱众多宫人之后,慕容轩轻快说道,“你果然会为此而来。”
“听说慕容国要加设一场殿试,”苏墨眉目温润,“这等盛况,我岂能不过来一探究竟。”
“其实你我不都已经提前得知了吗?”慕容轩缓缓说道,“就在那个你我都不知道姓名的老人的书里。”
“确实第一时刻想起,派人去查,老先生已经死在途中,未能回乡。”
慕容轩略带嘲讽,“谁也不会想到,真正的源头会出于一个无名老先生之中,我也不会想到,一个贫寒未能考生的老士子,会想出来,或者说敢想出来。”
“可惜无人得知这其实是老先生所为。”
慕容轩将原先那本手抄的书籍缓缓摊开,正好翻到那一页,撕拉一声将其撕下,“也不应该让世人知道他,就宛若这页纸一般。”
那张纸被慕容轩投入了火舌之中,三两下就成了灰烬。
火舌之中慕容轩的双眸平静而深邃,火光跳跃其中宛若燃烧其中,又像是映照在水中的温暖灯火。
苏墨不可置否,而是直接将整本书投入火炉之中,“这本书也没有存在的必要,陛下如果是觉得可惜,大可在以后再为老先生正名。”
火舌吞噬所有的纸页时慕容轩下意识地紧了紧双拳,可随即又迅速放开,不可否认的是苏墨所为却是没有不妥,一本撕去一页的书籍比一堆灰烬更为可疑。
“如果我可以的话。”慕容轩放松了双手,任由他们垂落在两侧,“如果我没有死去。”
“陛下为何这么悲观?”
慕容轩沉默了一会儿,“想要活下去就得当一只温顺的小猫,听从太后的命令,可是你我都知道我绝不会甘心于此,战争总会有一天打响,而结束这场争斗只有一个方法,太后死,或者我……亡。”
“战争总是这么残酷,”苏墨笑笑,“很期待陛下锋芒毕露的那天。”
“确实那不会是现在。”慕容轩补充说道,很多时候群臣都以为端坐在皇座之上的女帝是在发呆,目光落在重重白玉阶梯之外的红色宫墙,就像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这些臣子一般。
其实他们又怎么会知道那是慕容轩在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偶尔铿锵有力的上谏,偶尔争得脖子红的窘迫,也是在回忆。
回忆之中的人的双眸总是散的,慕容轩也不例外,门外的重重白玉阶梯总会是让她想起前世。
作为一个已经登上过极尽辉煌的人,权势高座再被人扯下来的皇帝,又怎么会甘心安于现状,当一个傀儡女帝。
一条条计谋就在那双看似无神的双眸下激荡,那双眼之中其实映照着慕容国未来的腥风血雨。
一枚棋子落在地上,苏墨俯身去捡。
“陛下不是还有野心吗?”苏墨意味不明说道,“有野心的人不会轻易死去,他们的利爪总是想要获取更多的东西,欲望能够驱使他们……活下去!”
朝堂下令决定加设殿试的消息放出之时,全天下几乎所有的文人学子都是极力赞成,他们无一不觉得自己将会有更多的机会出人头地,其中尤其以贫寒学子更甚。
原本准备就此放出的红榜加设了足足一倍的名字,这是入选殿试的学子。
其中就有慕容轩前世也认识的,宿命之敌,可惜到时候钦点的一定会是太后,而非女帝本人,不然这些人,她将会让他们连踏入朝堂的机会都没有。
但叶府之中叶无陌目光阴翳,这几乎是张正居在堂而皇之地打他的脸。
却不曾想有人通报,张正居前来拜访。
“呵,”叶无陌冷笑,“让他进来,看看他准备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