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京城祭祀最高台倏然亮起火把,燃烧的火把连成一个圆,在夜空中闪耀无与伦比的光。
帝都城门外的众多平民仰头,迷茫地看着高处的火把,炽热的灯火映着他们或混浊或清澈的双眸,泛起迷离的暖意。
“太后有旨,命大祭师为万民祈福。”
城外枯寂黑暗处的平民皆是仰头死死地看着高处的火光,像是能够从遥远的祭台汲取到暖意。
“太好了,太后没有放弃我们。”
“感谢太后娘娘的恩惠,有了祭师的祈福,我们一定可以回家。”
身穿宽大白色袍袖的老祭师一步一步踏上阶梯,朝圣般登天而去,每踏上一步,温暖的火把下就越能够照亮祭师脸上的面具,它看上去是由青铜所铸,刻繁复而瑰丽的纹理,表情狰狞,是传说中主掌战的神兽。
老祭师虽已年迈,但踏出步伐的同时,却有着别样的美,这是承启天道的玄奥舞步,在最接近星辰的地方,向天道为万民祈福。
隐约剑仿若有神圣的碎光倾落,纷纷扬扬迷离淡薄,那是反射火光的碎雨。
这些雨水让这些平民想起家乡的庄稼,他们欣喜地嚷嚷。
下雨了。
下雨了,庄稼不会枯死,雨不大,今年不会有水灾。
这是神明在启示众人归家,黑暗中他们脸庞湿润,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落了,越来越大,顺延着面具的纹路,滴落在老祭师脸上的皱纹上,说些纹路流进袍袖,他很想将面具摘下伸手擦擦,但他没有停下,继续舞动因为年纪问题而有些别扭的舞蹈,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下面万民的喧哗,这让他想起琅琊国的国都,每一次佳节繁盛的河边,人群喧哗而聒噪,那时候很不喜欢,站在却有点想念。
雨越落越大,但火把还燃着,明明灭灭,祭师觉得自己更加不能够停下,尽管他的袍袖渗透了冰冷的雨水,高处的风总是很大,吹来几倍于地面的寒风。
太后的眼线将平民的夸赞带进宫中,原本太后在观看祭台,下雨了她也就回寝殿中,区别于外头的寒风细雨,里屋燃着碳,暖洋洋的让人放松。
宫女不停奉承太后的仁慈和怜悯,太后慵懒地靠在男宠身上,用他赤裸的胸膛取暖,嘴角挂着笑意,却只是淡淡的。
“真是一群愚蠢的贱民,既然祈福已经足够,哀家就不开粮仓了。”
这些在城外守留了足足两天两夜的难民就如同在黑暗中呆久了的蛾子,只要一点点怜悯的火光,就能够让他们感受到温暖,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能够安分守己。
在这斜风细雨的夜晚,有一些难民永远的离开人世,他们已经饿了太久也累了太久,在祭师整夜的祈福下,松懈的神经支撑不住求生的欲望,嘴角弥漫淡淡弧度,身体却冰凉如铁。
亲属的哀嚎,同样被隐藏在更多人的欣喜喧哗之中,雨停了,远处的白月已经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一个轮廓,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旭日即将东升,黎明终会来临。
在看到天边的一抹亮光的时候,祭师就步履虚浮地踏下了祭坛,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云端,但他的腰板挺直,目光如天神般锐利,每一步都伴随着平民的跪拜感恩。
感恩太后,感恩天神,他们本以为自己是离家远去的弃子,此时却觉得他们只是暂时远去的游子,很快就能够回到家乡喝到熟悉的井水。
众多的人汇聚在一起,他们的声音让祭师动容,来时他正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面,太后一道懿旨命令他立马启程赶到此处,本抱怨不已的他看到这么多无家可归的平民心生怜悯,到最后祈福完了,他却觉得自己才是被怜悯的一个,所有人看上去都在一场无用的祈福仪式里面找到了归家的方向,祭师突兀停在半空之中,迷茫地看着似亮非亮的远方天际。
找不到方向,或许他才是应该被怜悯的一个,面具下的祭师笑笑,其实这场祈福只不过是一个形式,如果一场战争能够被占星师的祈福所左右,那么直接派祭师去攻城掠池就好。
最远处却是一阵骚乱,一匹马驮着一个血人,冲进人群之中,平民纷纷退让,血人滚落下马,断断续续道,“我是……南巍城……,快叫……叫人过来。”
听闻这边动静异常的巡视官兵驱散围观的人群,血人无力站起来,就这么趴在地上,却是如释重负地笑,“我……终于送……到了……”但下一刻他却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所有人都以为他晕过去或者说是失血而死的时候,又猛然瞪大了双眼,交织着怨恨,不甘和悲凉,“南巍城破……”
咣当一声,一旁围观的一个平民手中的破瓷碗摔落在地,碎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瓷片。
众人发现,雨停了,天也亮了,看到朝阳的初升,却如坠冰窟。
与其说是黎明,不如说是黑暗,巡视的首领连忙搜查血人,的确在他身上,搜出了南巍城的调兵军符。
想要封锁消息,却是迟了,这里的动静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南巍城破的消息,像是潮水般,轻而易举地冲破一场祈福带来的美梦。
现在终于梦醒了。
原本还在阶梯上的祭师已然来到了人群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血人的尸体在他面前拖过,平民的目光由感激变成绝望。
南巍城破,大泽国的军队就如同巨山一般横在胸前,接下来就是清河城,再一座一座城池推进,他们的家已经被毁了。
祭师默默摘下面具,对着尸体闭眼低头,哀悼亡魂。
南巍城破要从前一天说起。
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城主照例巡视一遍城墙,准备让人换防的时候,远在百里外的大泽国军队忽然有了动作,包围圈再次缩小。
他们推近到五十里时停了下来,就在众人还以为能够苟延残喘一晚的时候,刺耳的号角响起,巨型攻城锤轰隆隆推进,巨大的石块投掷而来,宛若从天而降,当场砸死几人,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墙砸出一块,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选择在入夜的时候发起进攻。
城里的精兵因为原本的消磨,已经所剩无几,新近征集的新兵,刚刚握起刀柄,现在就要面临,大泽国的全力进攻。
大泽国派出一人在前面叫骂,辱骂南巍城中所有的好儿郎起缩头乌龟,只敢在城中苟延残喘。
众人气得脸色煞白,城主却是摆摆手,喝道。
“火箭,快!”
怒吼之下,射手迅速就位,手中燃火的箭射出,却发现大泽国的步兵举着厚重的铁盾,一步步推进,射出的箭弹射在盾牌之上,只能够弹开。
攻城锤还在继续投掷石块,一块块巨石砸在城墙,同时也砸在众人的心头,看着如此训练有素的大泽国军队,都不自觉心生退意。
相对于大泽国的军队,南巍城临时拼凑的军队就如同土匪窝一般,散乱不堪。
如果不是军令压在头顶,恐怕他们连站在城头的勇气都没有。
“相信我!刚刚已经收到消息,朝廷已经派来新的援军,只要我们撑过这个黑夜,就可以守住我们身后的城池。”
城主立在最前面,巨石砸在他旁边,他却是一动不动,“我们阻拦蛮夷足足十天脚步,他们应该已经对我们恨之入骨,城破,只会屠城。”
“誓与南巍城共存亡!”城主的心腹怒吼出声。
“誓与南巍城共存亡!”众多士兵重复怒吼。
他们没有退路,只能够死守,城主口中的援军,成了最后的一点点希望,只要等到黎明,一切都会改变。
残阳真正落下的那一刻映亮了整整一边的天空,如喋血一般。
黑暗压顶,真正的战争终于打响,黑夜之中密密麻麻的火箭弹射而出,像是不断坠落的流星,整整映亮了整片夜空。
木梯被架在城墙旁,最下面的士兵死死地按住木梯,源源不断的大泽国士兵攀爬上去。
木梯推不开,就搬攻城机投掷而来的巨石,顺着木梯滚落,惨叫声中将人砸得血肉模糊,尸体在木梯上堆积,变相加固,后来的步兵踏着同伴的尸体,登上城头。
两方的士兵搏杀在一起,刀刀见血,武器脱手的时候,两边就抱在一起厮打,用牙齿咬落对方的血肉。
此时攻城锤也已经运到城门门口,一次又一次撞击城门,背后的士兵拼命压住城门。
每一次撞击,贴身的冲击都足以损伤肺腑,嘴角血丝蔓延。
除非是死亡,没有人会离开。
每一个人都在拼命地冲杀,嘶吼与惨叫声交织在城墙,分寸必争,不仅仅是因为南巍城士兵们输不起,他们的背后是家园,城破后他们会遭受最可怕的报复,可能整座城池的百姓都会沦为杂草的养料。
更因为城主口中所说的,他们还有援军,还有一点点的希望!
“城主,真的有援军吗?”劈杀城主身后一人,算是城主心腹的他靠近低声问道。
“没有,”城主苦涩开口,“总要给人一点奢望的,不然连提刀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