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蒙梁的答案是在意料之中，萧云策知道自己并不能够左右他的意愿，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随你。”
吕蒙梁双眉本来是紧紧地绞在一起，本以为将军会强行为他着想送他出宫，却没想到萧云策最先松口，惊喜说道，“谢将军成全！”
萧云策侧头看向一边，“希望你不要后悔。”
两个小宫女迈着细碎的步伐来到萧云策面前请安，“太后娘娘有请萧将军清宁宫一见。”
看来慕容轩来过此处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了太后那里，萧云策轻点头，“我知道了。”
结果宫女仍在僵硬维持请安的姿势，萧云策起身，知道这两个宫女是必定要跟着一起回去复命的，吕蒙梁也看出了端倪，眉宇隐隐有些戾气，但也只能够隐忍没有发作。
太后寝殿。清宁宫。
刚刚踏出一步，周遭宫女便自觉退去，吕蒙梁想要跟着，却被宫人拦住，萧云策独自一人进去。
太后同样在湖心亭等候，与皇宫最大的御花园不同的是，太后寝殿中的湖是一年四季温暖清澈的温泉，潋滟白色的薄雾。
“你来了，”太后起身，身后是冗长而华贵的裙裾，迤逦拖地足足有着三尺长，“慕容国的皇宫住得还习惯吗？”
“我若说不习惯太后会放我离开吗？”萧云策站定在亭外。
太后唇边柔媚的笑容一僵，“如果慕容国的皇宫住得不习惯，哀家可以为你布置成如大泽国一般。”
萧云策却是轻微仰头看向片片流云，“习惯不习惯，其实无所谓，时间长了，自然就习惯了。”
“你也喜欢弹琴吗？哀家见你近日都待在亭中。”
“略有涉猎。”萧云策随意道。
“哀家见你与皇上相谈甚欢，不知是在相论琴技，”太后前行一步，恰好挡住了身后的玉石桌，“还是云策喜欢的是年轻女子，对皇上有非分之想。”
“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乃是人之常情，不过陛下只是好奇我现在的处境多问几句罢了，并未有丝毫非分之想。”
这本是完美的解释，太后脸上却现出一丝狰狞，泛起冷意，猛然伸向背后玉石桌面拿出一副画，画上是一个翩翩起舞的少女，轻盈瑰丽的轻纱旋转遮挡住面容，小巧精致的脚丫泛着暖玉般的色彩，太后纤长五指狠狠攥住手中画，一道道折皱起的纸痕宛若纵横交错的伤疤，“这幅画，萧将军又作何解释。”
几乎是下意识地，萧云策想要伸手夺过太后手中的画卷，袍袖稍微抬起的瞬间惊醒过来，压抑的怒气化为拳背突出的青筋，这是昨夜夜观月色抑制不住相思之情而作，出门时将其压在床褥之下，没想到还是被太后发现了，萧云策本云淡风轻的神色逐渐被拉下凡尘，“太后想要什么解释？”
“说，她到底是谁！”太后上前一把扯住萧云策的衣襟，厉声怒吼，指尖微微颤抖，目光看着萧云策，却又像是透过萧云策在看另外一个人。
画卷上的女子是被轻纱笼罩若隐若现的容颜，还有太后的反常失态，这反而让萧云策平静下来，宽大的袍袖之中双拳渐渐松开，目光下移至太后颤抖的指尖，涂抹着妖冶艳红的朱砂，“太后应该很清楚，她是谁并不重要。”
萧云策淡淡说道，轻拂开太后的手，后退几步，来到桥中，“只需要知道画中人绝非太后。”
升腾的白色热雾萦绕在萧云策周围，单薄的面容若隐若现，这位清秀的将军自从来到慕容国的皇宫，便日渐一日消瘦下去，唇边淡淡的笑宛若嘲讽一般。
这种嘲讽向来都是她看向别人，何时轮到别人用这种怜悯的嘲讽看她，太后冷脸逼近，伸出五指用力扯住萧云策的衣襟，手中锦缎皱成一团，再是将全身靠在萧云策身上，两个人一同滚落这重重雾气之中。
入水之后非但没有冰寒，反倒是舒适的暖意，翻滚落下的时候太后已经松开了手，垂落脸颊的散乱长发湿漉漉紧贴肌肤，衣衫凌乱不复雍容端庄，但透过眼前隐隐约约的雾气，终于看不见这种嘲讽的淡笑，才逐渐平息下来，隐约的雾气之中，萧云策的容颜越发与记忆中重叠，神差鬼使一般，太后伸出手想要抚摸眼前人的脸，嘴里呢喃道，“像，实在是太像。”
但萧云策一侧身，恰好躲过了太后的手，使其僵在了半空之中，进退两难。
没想到太后等了许久，也没有收回手，任由其停在半空，直直地看向萧云策故意闪躲的双眸，“哀家不会舍得对你动刑，但总要有一些东西会让你服从哀家，你觉得吕蒙梁如何？”
萧云策目光刹那冰冷，甚至闪过杀意。
太后终于收回了手，却是轻笑道，“不然你以为哀家为何会答应他留在慕容国？所以萧将军应该知道怎么做，哀家可是用了大泽国三个州三年赋税换来的你，价值连城。”
原来不只是一个替代品，更是一件可以换取的商品，萧云策看向太后，“如果太后能够善待我身边人，云策可以是一个听话的男宠，但太后一意孤行，恐怕就会失去我这个上好的替代品。”
“你在威胁哀家？”太后唇边的笑渐渐收敛，最后语气冰冷。
“不敢。”萧云策漠然道。
太后开始放肆地大笑起来。
在这诡异的狂笑之中，萧云策整理衣衫的动作一滞。
笑到最后，太后反而咳嗽起来，喉咙因为干涩而火辣辣地痛，眼前一切夜越发朦胧，水中的两人就如同互相试探的猛兽，最终赢的还是太后，脸上重新恢复了最初的高高在上，太后独自一人走向岸边，拖着湿漉漉紧贴地面的华贵宫裙离开温湖。
没有第一时间换过宫裙，太后步入屋内时两旁侍候的宫人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后下令，却等来了秘密屠杀杨氏一党的命令。
太后的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无论是否确认有罪无罪，只要被证明与杨子坤有所牵涉被投入狱的，皆是在昏暗的光线之中被一刀毙命，尸体双双拖出牢狱，堆满搬运的马车，血水渗透木板最终滴落在地上，淌过一道道长长的车辙。
快如闪电般的动手，再到消息泄露，足足差了一个时辰，满朝震动，一时间人心惶惶，不敢多言多语。
处死的命令被执行后，太后才刚刚换取新的宫裙，仍旧是迤逦曳地的华贵裙裾，负责动手的影卫负责人单膝跪地，回禀行动的结果。
最后一支金钗插在发髻，太后亲自动手拿起艳红的朱砂点在眉间，直至影卫回禀完毕跪在地上许久之后才淡淡说道，“下去。”
“是。”
另一边。
走出湖心亭，慕容轩放慢了脚步，隐隐与莫长风平行，“吕蒙梁此人如何？”
“很强，我尽了全力。”莫长风伸手点住腰间伤口周遭的穴位，隐隐有暗红的血迹透出衣衫。
慕容轩放慢脚步，双眉轻皱，“你的伤？”
莫长风笑笑，神色轻松，“无事。”
没有尾随的宫女，代步的步撵，所选之路也是偏僻处，慕容轩露出一丝回忆，“我也曾和他交过手，差些就折在他手里。”
“受伤了吗？”莫长风急促地大步向前跨出一步，侧身挡在慕容轩面前，“伤到何处？受伤了就应该好好静养，这些事情你交给我就行。”
慕容轩沉默。
莫长风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失态，下意识地侧身退出一步，局促道，“陛下……”
倏忽露出一道促狭笑意，慕容轩继续向前走去，“朕没事，也没有受伤，不过原来长风也知道受伤了需要静养，接下来你就好生休养几天，接下来也该风平浪静一段时间了。”
莫长风轻易赶上，“我这点伤并无大碍，若是连这点伤都需要休养，也没有做陛下侍卫的资格。”
“让我想想，短短几日，你做我的侍卫，就出手不下五次，其中有太后的影卫，心腹叶无陌，大泽国的武士和吕蒙梁，最后是苏墨。”
莫长风脚步一滞，“原来陛下知道。”
“刀剑相接的声音，区区宫墙可拦不住，还未出寝殿多少步，我就听到了。”
盛绿的枝桠垂下根须，慕容轩途径的是时候伸手抚开，莫长风任由根须擦过脸颊，眼眸敛去一片阴暗，”原来陛下一直以来无时无刻不身处刀光剑影之中。”
这本是一个沉重而肃穆的话题，细嗅能够闻到平静下暗流汹涌的猩红鲜血，但慕容轩脸上却挂着散漫的笑容，眯起眼睛潋滟进这一片盛夏的繁绿，雾纱轻抚而过娇艳如血的花瓣，轻飘零落入泥，“就连这寻常花草，也是从去年深秋所落枝叶的泥土中生长，更何况我们这些本就踩在这累累白骨之上过活的人，注定是要与这刀剑相伴。”
声音轻柔舒缓，慕容轩微微眯起眼睛去看透过树荫投落的点点光斑，直至身后传来莫长风的话语，“但也有美酒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