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虽然低着头,眼角余光却一点也没放过。之所以如此,全因赵公公刚才补课时说了,得事事小心留神,别真当个大眼瞎子。
一队队宫女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
这时候,就该磕头了。
没等桑子跪下,早有几个太监上前来扶起她:“娘娘说了,免礼。”
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宫女们上前来,扶出一位宫妆美妇人。
刚刚入九的天气,穿一件天蓝缎绣金紫貂鼠披风,红缎绣金天马皮蟒裙,玉玎,珠璎珞索,体态轻逸、艳光照人。
桑子当然还是跪下行礼,皇后即令赵公公去扶:“已说了免礼,何必再客气?屋子在哪里?进去说话吧。”
小环儿不知从哪里挤上来:“我领娘娘去,娘娘,您生得果真漂亮啊!”
一席没头没脑的话,逗得所有人乐起来,连皇后都偏过脸去,悄悄抿嘴。
赵公公忍笑上来,轻轻呵斥:“没大没小,主子面前也这样说话?成何体统?还不快前头带路呢!”
一行人来到内室,桑子站在月亮门下,先将几枝紫藤干枝拂去,方请娘娘入内。
“这花有些年头,只是到这时候了,怎么还没去枝?”娘娘款步而入,对周遭一切似乎都饶有兴致。
桑子垂首回道:“原该采下,这几日为开张事忙,一时竟忘了,其实这种枝子拿来熏鸭肉,是极好的。”
娘娘一怔,笑起来:“提到这个,本宫倒想起一事,苏姑姑何在?”
赵公公即回:“姑姑在后头料理,我这就去传。”
娘娘颔首:“让她把那只大红绵包袱带过来。”
桑子捞起铁锈红销金撒花布帘:“娘娘请!”
皇后款款步入,进到室内,打量一番,不由点头。
“都说你颜色用得极好,本宫今日亲眼得见,果然言而不虚。”
小小一间屋子,收拾得清爽整洁,花梨顶箱立柜、方案圆桌,桌椅上绣花软垫色调优雅和谐,墙上刷得雪白,除此这外座钟挂表、字画挂屏,金银盾饰一概全无,但因颜色应用得当,摆设到位有致,因此并不觉得零落而凋敝,反而有些清新脱俗之感。
花几上一只茶晶花瓶,是屋里唯一装饰,里头别出心裁地插着一把桑枝,清亮亮碧生生的枝叶,扑鼻送来甜甜的淡香。
怪不得。她原就叫这个名儿。
“娘娘请坐,”桑子麻利地揭开桌上茶套,先就烧开的红泥小炉上接下来的炉水,将茶盏冲洗干净,然后斟满一杯:“您别嫌弃,这杯盏都是新的,我也刚刚才住进来,一切都没动过呢。”
赵公公正要上前说不必,按规矩娘娘不用外头的饮食,却被皇后一个眼神制止了。
“什么茶?本宫正好渴了。”
娘娘端起杯来,抿了一口,桑子注意地看着,发现对方是真心诚意地喝进嘴里,绝不是虚晃一枪那种只含着杯沿玩你看我喝的把戏。
“好清香的味道!本宫从前竟未试过这样的滋味!”皇后微微闭眼,似在回味:“嗯,奇怪?怎么竟会泛着田垄清气?好似,还有稻香草味?”
桑子这才笑道:“娘娘好品味!这原是我早起调配的一剂粱秆熟水,原预备给自己的,没想到您来,也来不及换新茶叶了,您觉得可还行吗?”
皇后樱唇半启,笑靥微开:“粱秆熟水?这名儿古怪,有什么讲头吗?”
桑子点头:“可有讲头了!欲得此水,先得取稻秆的中间一段,收拾整齐,洗净再晒干,然后捆成一个个小束,像茶叶一样收贮起来。此物最讲究的是临喝时现场制作,泡制过程也不能马虎。得先拿出一束稻秆,先在火上微炙,让稻秆发出香气,然后用热水烫两次,当然,这两次的水都得倒掉。您来之前,我正好进行完这道手续,正将那处理过的稻杆浸在茶瓶里的滚水中,等您进来,也该烫好,倒出来,就是娘娘您手里那杯熟水。您来得太是时候,一点没耽搁没浪费,所以这茶水的滋味,正是恰到好处。”
赵公公先要跳脚,什么熟水生水,不就是稻杆泡水!这种东西上不得台面的农家茶饮怎么能进上给皇后娘娘喝!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言,苏姑姑已从门外赶来,并示意他不必。
娘娘是何样人物?若她不肯,百般劝说她也不会端杯,只要她愿意入口,别说乡间农家,牢饭狱水也不在话下。
赵公公退出屋去。
虽然明显看得出苏姑姑赶得匆忙,但其气息稳定行色安逸,还是让桑子心生佩服。
“娘娘。”苏姑姑请安之后,递上那只大红锦匣子:“请您过目。”
皇后接过,却没打开,反而送到桑子面前:“姑娘,这是给你的。”
桑子错愕不已。
哦,对了,大概是放赏一类的意思。
“谢娘娘赏赐。”桑子欲跪下磕头谢礼,但皇后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周身一僵,犹如冻住。
“宸儿昨日来信,其实一段提到姑娘,本宫特意留下装起,今日带于姑娘。”
桑子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间说不出话
皇后微微侧目,这一刹她的眼神里突然多了点奇怪的东西,闪闪发亮。
她细细观察着桑子,要看对方如何反应。
然而,这姑娘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一声不响,面色虽已有些发白,却还不失自然镇定。而她周身上下雾蓝色的衣褂,更让她宛如一朵盛开在尘世中的蓝莲,那股子桀骜浑然天成,就连骤然而至的意外,也没令其褪色减少半分。
而那对此时正与自己对视着,顾盼生辉,神光熠熠的双眸中,更有精光暗藏其中。
桑子终于知道皇后此来的用意了。
但是,也没必要胆战心惊。
该来的总归要来,甚至,晚来不如早来。
“谢娘娘!”转念之间想明白,桑子恢复常态,不卑不亢地接过匣子,并不打开,轻轻放到身后的橱柜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