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苦笑。
果然如此。
他来时就知道会这样,但想象和现实到底是有距离,以为自己做好准备,但看见丁桑子姑娘的一付冷脸,他还是突兀地生出些手足无措。
没错,就是手足无措。
没想到有一天这个词会用在自己身上。
郑相家的嫡长子,笃实沉着,善人情通世故,竟然会在一个小农女面前,失了分寸。
“娘,晚饭烧好了没有?吃什么?要不要我帮忙?”桑子若无其事,好像家里多出一个人完全是不存在的事,洗手进灶间。
“行了丫头,有话好好说。”丁家娘子坐在火前,守着一罐热汤,眼巴巴看着女儿:“人家大老远跑来,又是,又是,”
“他是皇帝我也不理!”桑子没好气:“跟咱家没关系的人,理他做什么?我没欠他的,让他外头杵着去!”
灶间与前院也就隔三五米的距离,门都是开着的,桑子又没特意压低声音,德清听了个一清二楚,当下尴尬了。
其实想想,自己到底来做什么呢?
本身目的就是很尴尬的。
他要离京了,去得很远,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临走前,想再来见见她。
这话搁心里可以,纯到十分的大实话。但怎么好说出口?
她跟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想她可以,表白?有点困难。
但那只是从前。
德清在来时路上想明白了,他要给桑子一个承诺。
这才是他来此地的真正目的,也是说得出口的,光明正大的目的。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当这个想法蹦出来的时候。
“丁姑娘,我真的有话跟你说,能不能请你,”德清有些艰难地走到厨房门口:“出来一下?”
桑子充耳不闻,见灶眼上另一口锅热了,滴下油去,瞬间冒出滋啦一声响,腾起老大的白烟,她抄起一旁盛有鸡蛋液的碗,反手就倒了下去。
打得蓬蓬松松的鸡蛋液,一碰上热油就涨起来,锅铲子几下翻滚,松扑扑地出了锅。
“爹,吃饭!”桑子将盘子重重顿在灶台上:“趁热嘿!”
丁锐正走过德清身边:“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走?”
不看你上次承我一拳没计较还算厚道,这回管你是天王老子也得拿大扫把轰!
德清实在没了办法。
“我要说的话,是跟孙五爷有关的。”
宛若一枚炸弹,德清这话一出口,瞬间炸得丁家人仰马翻。
“五爷怎么了?”丁锐正第一个跳起来:“五爷跟你有什么关系?”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本能地欲拎德清的衣领。
丁家娘子眼明手快,几步冲过来拦在自己男人面前:“当家的,有话,好好说!”
话音未落,一道青色闪电唰地从两人眼前闪过!
桑子直扑德清,手落领起,德清差点被她撞翻,回过神来,脖子已经落在人家手里。
当然桑子是知道轻重的,她不过要个势头,示威的势头。
“怎么?弄不过我就弄五爷?”桑子直视近在咫尺的对方的眼睛,冷然勾唇,眼波中冷光一闪:“这也是男人干的事?”
好脾气的德清,终于被这句话弄得动了气。
“就因为我是个男人,所以才在出发前赶来给你们通风报信!”
桑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浓眉下,德清一双不含糊的眼,透出了他的干练和果断,也透出了他的男人风度。
“五爷明儿跟我一起出发,北边有起义军,我奉旨领兵前去讨伐。”
桑子呆呆地,忘了松手,德清也就那么让她捏着,肌肤极近,甚至能感受到她指间逐渐消失的温度。
丁家娘子还有点理智,将她的手掰开,眼眶红红地,想碰又不敢碰,小心翼翼地看着德清:“郑,大爷,”这三个字就算对她,也是极陌生难以出口,从前一张桌上吃过饭的小伙,现在要用尊称:“要不然,坐下,慢慢说?”
德清求之不得。
天色暗了下去,丁家娘子掌上灯,一盏瓦台豆油灯,捻儿挑得不高,莹莹如豆的灯焰儿幽幽发着青绿的光,萤火虫似,反而显出到处都是暗影,人的身子也变得飘忽不定,好像各自隐怀的心事。
“去年秋天北边发生大旱,当年皇上减税赋又开仓拨粮,但官吏贪婪,老百姓到手的少得可怜,他们却趁机囤积国家的粮食,低收高卖,赚黑心钱。”
德清的声音岑寂下来。
桑子还是不明白,这跟五爷有什么关系。
明明说好,他进城洗手不做从前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五爷虽是匪,却没拿过一毛一毫老百姓的钱,相反,他还养活了大批灾年幸存下来的人。
这样的人,积德积福,到老不该享享清福么?
说好,进城是做买卖去了,收手不干了,做个老老实实的老老头……
桑子深吸一口气,简直无法深想,眼皮发热,但又不愿在德清面前示弱。
从知道他的身份开始,她就跟他,还有那个人,都生份了。
“皇上说了,孙五这算投诚,但凡投诚,都得交一份投名状。帮着剿杀起义军,就是这个意思。
桑子偏过头去,恨得牙痒,心里却明白,这一关是早就摆下了,只要孙五低头,就拿出来等着画押,将脖颈套进去。
德清看着她的侧影。
脖颈纤细,柔荑素白,身躯窈窕纤细,一头乌发盘得再紧,还是有几缕不听话地掉出来,垂在脸颊肩膀上,叫夜风吹了,起起伏伏,好像此刻他的心。
她想知道的只是孙五,他也要去的,她却不问。
所以,他也不能说。
在她面前,他甚至不愿叹气,能看见这张朝思暮想梦里也出现的脸,已经满足,又何必不快。
再往深了说,她不是也没提到七皇子吗?
想到宸锦,德清心里倒是有些刺痛。
他和他关系如初,但自己到这里来,还是瞒着对方了。
有些事,是横不下第三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