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还没走到书房门口呢,就闻见了香。
肉香,烤肉的香,烤出滋滋冒油的动物类脂肪的香。
桑子顿了顿脚步,微微一笑。
“干爹,好兴致啊!”
人没到,声先到,正在书房门口大嚼特嚼的孙五,听见桑子的声音,不由得呆住,随即放声大笑。
“来得好来得好!我就说呢,今日风和日丽又有上好的美酒肥肉,我干女儿不来可惜了,正要找人给你送点子去,你这猫儿精似的,闻着香就已经过来了,哈哈!”
桑子笑眯眯地过来:“干爹真会说话,见我人到才说送点去,我看早吃得差不多了吧哪里还有剩下的?”
一只黝黑的大烤架,用牛油擦得锃亮,支在书房的院子里,上面厚厚满满都是肉,烤得喷香,孙五一人独坐其后,连酒杯也不要,把着酒坛子,一口烧刀子一口肉,吃得津津有味。
“哇!”桑子走过来拿过他手里的夹子,替他布肉翻面:“我干爹真是享福!肉是哪儿的?牛肉?看纹理有些像,香味却更浓厚些!”
孙五指指旁边桌上:“哪,原本半个桌子大,现在就剩这么些啦~!你再来迟些,只怕连味也闻不到!”
桑子凑过去,喝!这才看出苗头来。
肉上带着皮,皮上还连着毛,毛不但长,而且轻柔韧暖,好东西啊!
“您哪儿弄来这肉?这是牦牛肉啊!”桑子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前世看书上说,吃牦牛肉,既不用操刀挑筋选肌,更用不着加工揉上苏打粉软化,只要割下一块手掌大小的肉,抹上出产地特制的烹酱,在炭火上反复烤熟,那就是人间极致的美味了。
孙五的笑明显有些僵硬了:“想不到丫头你挺有眼光。一个老朋友带来的,亏得那边天寒地冻,肉到此地才化开,不然早坏了。但也留不得了,索性吃了干净。”
桑子听得出他话中的凄凉,不由难过,夹了块肉递过去,顺手将支子上一只蒜瓣移走,看见肉下面埋的辣椒,叹了口气,也剔出去。
“您这样在火旁边随烤随吃,又这么大口地喝烧刀子,火气已经够大了,再吃大蒜辣椒,那就等着闹口疮嗓子痛吧。”
孙五笑得比哭还难看:“闹口疮怕什么?过两天,还有更大的疮口等着呢!”
桑子放下肉夹,定定地看着孙五:“五爷,您要出征的事,我都听说了。”
孙五手里的酒坛一晃,差点摔到地上:“你怎么知道的?这事,这事我也是刚刚才接到信儿。”
桑子没说话,又递过去一块肉。
孙五眼神涣散地塞进嘴里,费力地嚼着,并喃喃自语:“最后一餐饭,得吃好点,吃饱点。”
桑子按住他的筷子:“干爹,您可不是这么容易丧气的人。”
孙五一愣,这才看清眼前这张脸,娇俏却倔强,菱角一般的小嘴,高高向上扬起,表示着各种不服气。
“你啊,”他不由得苦笑:“还是这么孩子气。自小到大我看着你,跟你爹那是再像也没有。不过这一年来愈发长本事了,倔也倔得有道理。但这一回,你可是碰上铁板了。那是,”说着指天:“咱们够不着的地方。说起来,”垂下头去,声音变得低不可闻:“也是我心太大了,想掉头从前做人,但老天那这么容易给你机会。”
桑子一双墨墨黑发狠地盯着火苗:“为什么不给?干爹人没干过昧良心的事,杀人也是为救人,就说那起刀下鬼,哪个不是该杀?吸饱了民脂民膏还不给人留活路,当真以为天不收他们吗?!”
孙五被说中心事,鼻梁上像中了一拳,酸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话是这样,可到底算个匪,这个字背上身,我是一辈子也洗不干净了。原以为慢慢收手,弄些菜肉钱就行了,谁知钱生钱更不简单,跟咱这脑子里盘算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桑子手里的肉夹不觉顿在半空中:“干爹,您这话什么意思?”
孙五正要开口,眼神忽然凝滞,桑子顺着他的视线转身,发现不知何时,院里多了两个人。
“当家的,”蝉娘眼泡脸肿地道:“郑公子来了。”
孙五几乎跳起来:“你这婆娘疯了?!没见我院里有人?!”
郑家跟咱们的关系,是能叫桑子知道的?!她是干女儿没错,可现在自己的日子就是一趟混水,怎么能叫她也跟着趟进来?!
再说,郑家哪里就肯泄露消息?!
德清一裘淡青色长衣,风轻云淡地叫住暴跳如雷的孙五:“是我让夫人通传的。没关系,丁姑娘没关系,她早知道咱们两家的事了。”
桑子长叹一声:“干爹,您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孙五一头雾水,酒意忽然涌上头,他竟有些眩晕。
“当家的!”蝉娘立刻过来扶住他,眼泪止不住地又流出来:“当家的你怎么样?”
桑子箭步上前帮她:“先扶进屋再说。”
本就一腔心事,再加酒肉,孙五陡然醉得不省人事,扶到春凳上,嘴里便开始梦呓:“什么从头再来?哪个能从头再来?人只有一次机会,运气也是一样,用完了,就只好等死。”
虽然是醉汉梦语,却说得清晰可闻,蝉娘几乎要嚎啕,当着德清的面,死死咬牙憋进肚里,脸也因此铁青,身体摇晃几乎站不住。
“干娘,您去替干爹炖壶浓茶,再让人送只小炉来,他酒量不浅,我做个酸汤给他解酒,应该没事。”
桑子说了服方子,蝉娘抹眼淌泪地去了,不一会儿,大爆竹田氏一手拎着红泥小炉,一手挽着竹篮进来了。
“当家娘娘哭得不成人形,”她不看德清,只对桑子说话:“我让她回房躺着,反正这里有你有我的,管保当家的没事。”
说到没事两字,还特意瞪了德清一眼。
德清一直站在桑子身后,对她的话不置可否,那一眼自然也毫无杀伤力。
这屋里他只在意一个人。
偏那人一直背对着他,连个正脸也不肯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