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桑子这才正经安慰他:“咱们得相信人三娘,我夜里大老远跑来,不就为相信她么?再说,这也是她自己的生意。”
杨九在车外接腔:“没错,我们三娘真是不出手,但凡用得着她出手的时候,那是从来没失过手的。”
老方叹了口气:“说得你们三娘神人一样。这么神,当年怎么……”这就说不下去了,意思倒明白的:当年怎么没进宫呢?
桑子正要说,也不是谁都想那皇宫里的荣华富贵,忽然一个激灵,怔了一怔。
她想起那股神秘的香气来自何处了!
几个月前,阿呆和阿瓜还在逍灵寺时,也是入夜时分,有位宫里来的姑姑,曾到丁家,一口清脆柔润的京里口音,通身不俗气派,说自己崴了脚,在自家搽了药酒才走的。
记得当时,是桑子扶这位姑姑进了家门,她身上,就有这股子清淡幽雅的芳香!
平三娘真的跟宫里有联系!
当时这位姑姑不肯明说自己是伺候哪位主子的,不然倒可以知道,平三娘的关系到底在哪里了。
桑子清了清嗓子,有意无意问着杨九:“都说你家三娘厉害,到底她怎么个厉害法?我们只知道她生意做得好买卖有技巧,可别的地方,就没见过了。”
杨九一心要讨桑子喜欢,没话还要翻出兜底话来讲,见她主动问到自己,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三娘哪儿哪儿都强。要说从前那铺子,别看在小巷里不起眼,那也是她自己要的,说买戏衣的小优们,来去都不喜欢让路人瞧见,平日没扮上相,怕人见了真面目去。因此特特找了这么个地方,丁姑娘您说她这心胸言主意,强不强?还有地方,原也有别人相中,可她听说了只嗯了一声,晚上出门不知去了哪儿,第二天那房东就乖乖上门签协议了。”
桑子哦了一声:“到底出门找了她?按说你们三娘平日里也做些官府女眷们的生意,跟哪家最亲厚呢?”
杨九陡然奇怪地回头:“丁姑娘,您这话什么意思?想打听我们家三娘底细?”
桑子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只好嘿嘿笑着掩饰:“说什么呢!我把身家老底都搭进去跟你家三娘合作,有什么打听不打听的?杨九你怎么怀疑起我来?”
杨九转过头去,声音幽幽地:“不是我怀疑,我家三娘常说,她这个人身世与别人不同,所以总有些人看不惯,想从她身上撬起秘密,其实也不干世人的事,不过茶余饭后当消食的八卦。但她就是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的笑谈,都是一样的人,她常这样说,凭什么我就得给他们消遣?!让他们打闷葫芦猜去,猜得中是本事,猜不中急死他们也是好的!”
老方不由得击掌叫了声好:“三娘不亏是女中豪杰,就冲这话,我服了她!”
街市上总有这样拿别人的不幸当自己快乐的赖皮,凡正常是非观者,无不鄙夷。
“当然,我不是说你们就是这样的人,不过问得多了,总有些忌讳。丁姑娘,你不怪我吧?”杨九怯生生看着桑子:“再说,三娘的事,我也真的知道的不多。她总闷在心里,不跟我们大家说的。”
桑子微微一笑,保持镇定:“怎么会怪你?夜路不好走,我还要多谢你送我回来呢!”
车到山下,先放下老方,桑子特意叮嘱他,先别把这事告诉爹爹,至少,别全说出去。
老方点点,又拍拍胸脯:“怎么会?放心好了。”冲她挤挤眼睛:“再说明儿三娘进城一趟,兴许这事就解决了,如果真这样,说出来不是白叫老丁担心?”
桑子笑笑说你讲得很对,老方现在出息了,也学会思考了。
老方难得被她如此夸奖,满心欢喜地上山回去。
桑子自己也下了车:“杨九,你就送到这里好了,村里人都已经睡下,马车进去出来,吵得人不安宁,反添闲话,反正近得很,我自己进去好了。”
杨九想想也有道理,只是还不放心,将车前挂的两盏灯笼卸下一只来:“我有一只就够了,姑娘照个亮吧。”
桑子已经跑远了,清亮亮的声音随风吹来:“这里的路,我闭着眼也摸得回,九哥,你回吧,谢谢喽!”
一句九哥喊得杨九整个人都软了,呆了半天,叹了口气:“这么好的姑娘。”
当然不会是自己的。
桑子到家,爹娘屋里的灯也歇着,但厨房灶上还有一锅热水,可见娘等到她进门才回屋的。
她什么也没说,洗过就睡,一觉就到五更天,进来便上山采叶,进蚕房,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娘做好早饭,滚烫的杂粮粥,菜是一道卤豆腐,,都有小半块砖样大,一日咬进去,芯子里滚烫,舌头去一层皮,嘴里满是家里特有的酱料香。
这样的饭菜,是不容易叫人开口的,一家人埋首吃完,各自又忙开,娘进了绣房,一坐就是大半天,桑子跟爹上山,眼见快到柞蚕出茧的时候,虽比不得家蚕,也够忙的。
午饭很简单,昨晚剩下的饭,干松松地炒了,现成的泡菜夹两筷子,早上没吃完的豆腐,再烧一滚,丢几块酱肉进去,热热的配饭吃了,也涨力气。
吃过饭,桑子和爹爹一直忙着做蚕山,直到掌灯。娘伺弄过菜地之后,便早早进了厨房,无论如何,晚上这顿不能凑和,得让父女两吃饱,今晚得看蚕上山,恐怕一守就是一宿,肚子不饱哪有力气。
吃什么呢?
农家没什么豪华的食材,也没有新鲜猪肉,孙五家走时给的几包火腿咸肉,一般也收着等过年节,平时哪里舍得取出来吃?
那就只有素的,反正后头自留地里随采随有,倒是敞开供应,就是没些油水,失去寡淡。
不过这也难不倒丁家娘子,真会过日子,那是素菜里也能翻出花样来的。
豆腐皮还有两张,取出来泡上,香菜、胡萝卜、冬菇、木耳切丝,后两样也是孙五给的,这东西不压秤,整整两大麻袋,据说是个干货商人为感谢孙五救命之恩送的。做菜时随便拿出一点来泡开入锅,就是上好的味精。
上面几样,切好后裹进湿豆腐皮里,放些香油,烧热了入锅,炸得松黄香脆,拿出来再用松柏枝条来熏。
这道菜是花工夫的,但丁家娘子不怕,只要男人和女儿能吃好,花工夫是值得的。
再说做一次,吃不完还可以留到明天,现在天凉起来,放着当过粥的小菜,或者配面条,也是绝佳。
这就是丁家娘子私房菜中有名的素鹅,色呈金黄,吃到嘴里别具馨逸,往往比荤菜更受欢迎,桑子每每都说,真的鹅肉绝无如此清隽甘醇,有这样的素菜,还要杀鹅做什么呢?留着看家护院好了。
不过晚饭有这一道还不够,还有一道虾饼,这倒是真正的荤菜了。
菜地后头的小河里,丁锐正摸来寸把长的小虾,大约一碗,回来裹着面糊,放油里炸,脆生生香喷喷,每每都让桑子觉得吃到了后现代主义的kfc。
这一晚桑子和爹爹累得够呛,到早上时整个人都颓了,实在撑不住,靠在床上略闭了会眼睛,原想只是歇息一下,没想到倒下就打起微鼾,做起梦来。
饕鬄之徒,果然梦里也少不了吃食,只见天上飘起雪花,桑子与爹娘坐在屋里,面前一只硕大的紫铜锅,四面放满堆肉的盘子,热气腾腾间,吃着涮烤肉。
肉切得极好,有独到之处,片薄如纸,且很均匀,每一片都有肥有瘦有雪花,切好的肉片一半用酱油、虾油、香油、姜汁及醋等多种作料兑成的卤汁浸渍,一半就这么放着,前者预备烤,后者当然是入锅里涮。
烤也有讲究,放在炉边,加葱丝,炭是自家烧的,用果木炙出来,不多,但够家人一冬吃着使。
同时,为使肉片香嫩可口,边烤还得边洒上鸡蛋液,熟后再撒上香菜段,那滋味,绝了!
桑子正在梦里左一口烤肉,右一口涮肉,吃得不亦乐乎,忽然眼前一花,紫铜涮烤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盆莫名其妙的兰花。
咦我真是见了鬼去!
这玩的是哪一门子戏法怎么好好的烤肉火锅变山中高洁兰啦?!
桑子手里的筷子还没来得及放下呢,鼻息下豪放的孜然肉香,陡然就换成了幽静高雅的兰香,若有似无,非远非近,玄妙异常。
“丫头!丫头!”
除了眼睛出问题,耳朵也有毛病,明明娘在对面坐着,她的声音却从脑袋传来。
“嗯?嗯!?”
不好,连嗓子也不对劲,怎么说不出话?!黏黏糊糊地好像裹着痰?
“丁姑娘!”
电光石火间,桑子一个激灵,醒了!
眼前站着位笑眯眯的中年妇人,一身紫褐色棉袍,看着不起眼,但领口袖口的绣花却精巧非常,脚下白绫子袜子,青鞋上绣著满帮的浅碎花,透着喜兴,看着利索,一见就知不是寻常人家穿得出的。
最关键,是她的脸。
她的脸,桑子只要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苏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