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将桑子领进屋:“你坐着,那玩意得趁热,还在蒸笼里呢!我去取。”
桑子趁机四周打量,果比蝉娘在时别致了许多:这厢房其实是三娘的书房,案上有书砚笔墨,燃了一炷苏合香,满屋清气。
只这些,那就不过是略比旁人干净纤细,倒也称不上别致,饶有异趣的是墙上挂有一把弦子和一管竹筒,于是,这书香里就有了另一番款曲。
不过想到三娘从前的出身,有这两样也就不足为奇了。
桌上酒也摆好了,玉瓷杯里,清水一样小小一盏,另有剔透的水晶壶一只,桑子端起来,只觉得比看起来要沉得多。
“这叫玉梨清,我自家酿造的酒。”
三娘捧着托盘进来,热气腾腾中,就闻见了鲜香。
桑子凑到杯前闻一闻:“有冰糖,还有雪梨,按比例浸泡在最优质的清烧酒中而成。没错吧?”
三娘白她一眼:“狗鼻子最尖!”
桑子得意不已:“别的我不敢说,提到养蚕和吃,那我称第二,天下可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三娘忍笑,心想我是无所谓,不过乔二爷可能会就此提出异议。
接下来就再没有说话的时间了。
蟹是六只一笼呈上来的,配有银制的蟹八件,兑艾草的水洗水,一笼完了再上一笼,间中除了泛溢植物清芬的玉梨清,竟还有牛乳酪,以便解腥、驱寒。
这一世,桑子还是头回品到乳酪。与前世不同,这里的乳酪是将牛奶加热,再进行搅打,使之变得更为浓稠,有点奶昔的意思。
“一个朋友,每天送来他自家养的牛产出的奶,入夜时放置在大盆中,静置一宿之后,液面上会堆簇着厚厚的乳花,再将此物入锅中熬煮,同时,按一斤乳配四杯茶汁的比例,加入上好龙井的清汁,方得此吹气胜兰,沁入肺腑的滋味。”
三娘的话,让桑子听得发愣。
乳花?
牛奶开出来的花?
怎么古代的牛奶会开花吗?
三娘看出她的呆相,笑着解释:“所谓乳花,也就是牛奶自然凝成的精华。连这个也不知道,还敢自称第一?”
桑子擦把冷汗,笑道今日自己才知贻笑大方什么意思。
还真别小看了古人,智慧的结晶比比皆是。
不过,真真切切地来说,牛乳这东西还不是平民每天都能消费得起的,再看平三娘这一桌蟹宴的水准,特别是拆蟹粉的熟练程度,骨头最后拼起竟还是完整一只蟹,桑子心里大约也就明白些端倪了。
桑子吸干一钟热酪浆,舒服得几乎要打嗝。
膏黄满口之后,忽然来上一杯茶香隐约的热酪浆,足以体会到醍醐灌顶的境界。
“您那牛乳,不会是内务府送来的吧?”桑子坏笑起来,也许是因为喝了些酒的缘故,人也变得大胆随便起来:“您这宴席,估计我也不是第一位享用者吧?”
三娘也豁出去了,无所畏惧地回应:“那当然,小丫头,你还真拿你自己当个人物了?!”
桑子哈哈大笑,连说痛快!痛快!!
螃蟹整上了八笼,三娘光拆蟹粉了,桑子倒是大快朵颐,估计吃了有三十几只,也不怕寒气,反正有玉梨清打底,再加上热牛乳,从肠胃到心口,都是暖融融的。
用艾尖绿豆面洗过手后,桑子迎来了一碗热汤,汤清如水,面上浮着完整的两只大甲肉,几片嫩白菜心托着,清淡爽口,不再给身体增加任何负担。
桑子小口呷着,不大的一只瓷碗,在汤还没凉下来之前,便慢慢喝干,最后一吸气,肉也痛痛快快地进了嘴里。
小环儿又送来一鲜两干,鲜水果是刚刚从后院树上采下的新橘,干果则是风干栗子、干菱角。
酸甘的橘肉以及甜糯的栗子果、菱角仁,代替了刚才膏黄满壳的餍足,顿时,唇齿间又多出别样的享受。
“怎么样?”平三娘将蟹粉收进个密封坛里:“吃饱了没有?要不要再来点面点?”
桑子连说八个不要:“再吃,我可真成大胃王了。”又好奇对方那只坛子:“就没见你吃。拆那许多,做什么用?”
平三娘笑而不答,拈起一只菱角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正好虎兰进来回话:“丁家送来的蚕茧到了,都收进库房里了。”
桑子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我家?!刚才收的那些柞蚕茧子?什么时候送来的?谁送的?”
虎兰不解地看她:“雨停了就来了,乔二爷着人雇的车,好几辆呢!说及早送来好缫丝,迟了那边条件不好,怕霉坏了。”
又是乔二。
“二爷说,这事不必丁姑娘操心,也不是他的首尾,谢也别谢他,是有人嘱托他办的事,银子都给到位了。”虎兰又加一句,想是看出桑子的意外,也是个极伶俐的人。
平三娘抿了嘴笑:“丁姑娘命中该有贵人。谁押的车来?是丁家爹爹吗?”
桑子想想说不会:“必是老方。自打我娘闹了病,我爹轻易晚上不出门。”
果然虎兰回说是老方,还有乔二人没到,倒是带了句话。
“二爷说,他知道丁姑娘来这儿一定有好吃的,麻烦看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捎带给他些。”
平三娘笑得用罗帕捂了嘴,然后将手里那只装有蟹粉的坛子推了过去:“哪!知道乔二爷必有这么一出!都给他预备下啦!”
桑子这才明白,不由得对平三娘未卜先知地本领大为激叹,虎兰走了,她还犹自不绝
三娘却叹气:“哪里有这本事?要真有,那天也不至于惹得妹妹大发脾气了。”
叫起妹妹来了。
桑子笑了一下,笑得很坦然:“三娘,实话实说啊,您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您看我这通身的气派,那是能进宫的材料?不是我让他们气死,就是他们让我气死,非得二选一不可。”
三娘幽幽地答:“那必是后者,我对你还挺有信心的。”
桑子一怔,随即爆发出泄洪般的大笑,三娘也跟着笑,笑出眼泪来。
自这天开始,她俩谁也没在对方面前提过关于进宫的事,再也没有。
“说回正经的。你这次交来的柞蚕茧子,不必细看我也知道好坏,对妹妹你还是有信心的,”三娘从此也对桑子以妹妹相称:“茧层应该是重的,茧层率想必也高,这两样上去,那出丝率就不会少了。
桑子点头:“既然你叫我一声妹妹,那我也不客气地称回姐姐了。姐,这柞蚕茧子在茧柄下有天然隙缝,熟知的人都称之为封口部。跟桑蚕不同,这是柞蚕茧特有的结构,封口部的结构疏松,煮漂茧不当时,那地方最容易出现破口。破了口的茧子就不能缫丝了。还有,缫丝时不能在封口处索绪,否则也会造成丝缕紊乱而无法缫丝。”
平三娘边听边记,不由得点头:“难为你说得这样周全。怎么知道的?我记得,你家里一向只出桑蚕的。”
桑子站起来,活动下吃得太饱的身体,伸了个懒腰,答道:“都是那个推销柞蚕丝的山东汉子说的。他既负责出柞蚕种,怎么也得教习些养殖知识吧。老方从他那儿套了话来,现学现买的告诉我的。”
平三娘不由得叹息:“这东西也怪,从前只听说蚕是养在匾子里,人喂就有得吃,不喂就得挨饿。它倒好,往什么柞树上一放,自生自灭去,竟也出得了丝,织得出布。”
桑子笑笑:“不觉得它跟某种人很像么?”
平三娘斜视她:“怪不得你要它扬名天下,原来也有这个缘故在其中,想替自己出一口气?”
桑子勾了勾唇:“有点这个意思。不过出一口气就算了,我也没过得憋屈,出什么气?”
平三娘又点头:“那倒是,你活得算滋润了,至少,有人是真心惦记着你的。”
桑子深看她一眼:“姐,莫非你那个不叫真心?”
平三娘冷笑:“三宫六院,哪里有安放我的位置?就算在外头,我也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声音悠然低沉下去:“不过,有那样一段时光,对那样的人来说,大概,也算得上真心了。”
桑子对不了解的事,一向不发表意见,因此保持沉默,不给虚伪的安慰。
三娘拐回原来的话题:“你家里的叶子够么?又是这种柞蚕,又是桑蚕。”
桑子耸肩膀:“柞蚕不跟桑蚕争食的。柞树、栎、胡桃、樟树、山楂、柏、青岗树、枫杨、楢樫、蒿柳,这些柞蚕都吃。两种等于在不一样的食堂里领粮食,互相不干涉。倒是没了林子,就要打饥荒,所以前几天可不是急得不行么。”
三娘忽然笑起来:“听说你还画了幅惊天动地鬼神的大作?”
桑子想起赶尸的事,不由得也笑,笑过之后,脊梁骨上一阵发寒:“三娘你知道这样的事么?我家在那里住了这么久,连我爹都说,他爹爷爷都没提过,后山脚下竟有条赶尸者路过的通道。”
三娘扬起头,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些事来,好像,曾是听过些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