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不说话,从侧面看,他的牙关咬得极紧,额角的青筋也爆出来了。
乔二也不说话了,收好银票,默默走开。
胡师爷这一去,果然效果明显,不到一个时辰,县里派了十几个衙役,二话不说,直接抓人。
二丫早知会有这一出,伸手让他们拿,上百号人却都站出来,难得心齐,要说拿一起拿,这事大家都有份。
也是被逼到没法子了,不然怎么办呢?没了生存的本钱,谁不也不得饿死?反正今儿是死明儿也是死,不如临死做回汉子。
衙役一见,倒为了难。
“诸位乡亲,你们也别为难我们,我们是奉命办事,也是没法子。你们这样闹起来,我们回去没法交差,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丁锐正冷笑:“你们只是面子上不好看,最多骂几句,我们可是连下半辈子的性命都交出了!还想我们跟平时似的让着你们作威作福?对不住,不可能!”
一个衙役顿时就火了,顺手要打,不料才举起胳膊,就让人生生从半空中架住了。
“你打!”一位老者梗着脖子冲他喊,架住胳膊的则是他孙儿,一个愣头青,眼里喷着火,是住后山腰上的猎户人家。
黑压压一片人拥过来,都拿眼狠狠瞪住那人。
几个衙役骑虎难下,要就此丢手,不说回去挨骂,从此在这地界上,只怕也不好再办差事,但不丢手服软,这场面光凭来的哥几个,估计实在兜不住。
在这会儿大家心里都骂起胡师爷来,只恨他将这里情况说得太急又太轻,以为还跟从前似的,说句话就能压伏得住。
哪晓得闹得这么激烈?!
“都住手都住手!”
关键时刻,桑子出来了,只见她轻描淡写,冲众人微微一笑:“大家放心,我不过去去就来。相信咱们县令老爷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去,也不过就是好好跟他说明这里的情况而已。”
乔二在心里说才怪。人家是奉了上头的命令,还管你这里什么情况?
当然他也知道,桑子此举是不想让大家伙为难。
可凭她一个人,去县衙门里讲理?!
这不是妥妥搞笑呢吗?!
可不这样说,这里的僵局又怎么办呢?
思来想去,乔二觉得只有牺牲自己。
“我跟你去!”乔二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大家都放心,我跟丁姑娘去,没事,没事。”
一听他要去,大家还真都放了心。
乔二爷是谁啊?!
大哥是御医给皇上看病,自己则在城里门路通天处处都有生意,钱又多人又有本事,有他当靠山,怪不得丁姑娘腰杆这么硬。
衙役们也很喜欢这个主意,至少,能将他们从窘态中解救出来。
“那就这么办!”领头的衙役顿时气也壮了声也高了:“那就走着!”
丁家娘子几乎没哭出声来,桑子冲她笑了笑:“没事,娘,等我回来!”
丁锐正笔直站在女儿跟前:“明儿你不回来,我带这里所有人,还有五爷,上县衙要人去!”
听到五爷两个字,衙役们立马呆了一呆,又互相交换了下眼神。
胡师爷这老狐狸,这一句倒没说错,他们这帮乡民,是真要造反啊!连同孙五这个已经招安的土匪,也一并串联了啊!
德清进了城,没回家,街上兜了个圈,转到了孙五家门口,还特意绕到后门,大场院练兵的地方。
果然锦宸还没走,一身便服也挡不住他的高大贵气,正在说着什么,一双凤眼冷冷扫视台下,泛着森然的寒光。
侍卫见德清来了,忙躬身行礼:“郑大爷,要不要通知殿下?”
德清摆摆手:“不用,我候着就行。”
锦宸眼角余光早扫到他来,只是没有流露出异样,待说完话,方才自自然然地从台上退下来。
“你怎么来了?”将手里的剑丢给侍卫,锦宸淡淡地问,并没有看德清:“还赶得一头汗。”
不知怎么的,现在两兄弟间好像有了隔阂,不再如从前那样亲密。
“殿下,”德清恭敬行礼,这也愈发显得见外:“我才去了城外,刚刚回来。”
城外?!
不用说别的,只这两个字,就足够让锦宸心跳漏拍。
显然是丁家了。
“有事?”
当然有事,看德清额角冒汗的样子,锦宸便觉不安。
唉,丁某人还真是让人不省心的丫头!
“嗯,”德清斟酌着词句:“那片桑林要拆了。”
神马?!
这下锦宸再也装不下去深沉。
一刹那,德清看见对方那双漂亮的双瞳中闪过暗沉冷光。
“什么人的主意?”
德清深吸一口气:“不过是公报私仇,哪有什么主意?不该说的话,听进了不该听的耳朵,芝麻粒一样的事儿,最后滚成个大西瓜。”
锦宸明白了。
必是是宁从挑的头,闵妃趁机立威风。
这个女人,哪怕有一点机会也不会放过,只要能让自己显得有能力让皇上对她顺从。
“皇上知道了吗?”
德清一愣。
这小子果然成熟了。
没有即刻跳起来,冲动地要打要杀。
相反,他立刻就抓住了整件事的重心。
天下,只有一个人的话才是算数的,别人说的,再坚决,分分钟也都可以改变。
“这种事,皇上想必还不知道呢。哪里用得着圣上定夺?最多到礼部,打一封信,说一句话的事。”
德清回报。
锦宸吁了口气,紧绷的脸庞忽然一松,歪着头,嘴角很恶劣地向上斜斜一挑。
他相貌本就及其英俊,男子气概十足,这一笑又显得狂傲不羁,竟有几分从前顽劣的模样。
孙家寨几位女眷抱着衣服包裹路过场院门口,不经意看见台下的七皇子殿下此笑,顿时一呆,脸色红透,几乎把持不住,个个都成了年方十八怀的春少女。
“礼部?老周那一亩三分田?”礼部尚书姓周,跟闵妃关系挺好,不过基本还算是墙头草,哪里有风哪里倒。
德清也笑了。
这一笑,两人又回到了从前的关系。
“没错。”
当然,德清虽笑,但还不至于叫跟父亲一辈的人,老周的。
“逍灵寺这地界风水是真好啊,怎么人人都争着要在那里露一手?”锦宸唇角噙了丝淡淡笑容,眼神却变得愈加深邃,其中隐隐透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深意。
德清低头想了想:“殿下,您还记得,您从那里离开时,宁安大师跟将您说的话么?”
锦宸背了手,高大身躯傲然而立:“当然。他说这里原本不宜久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
德清若有所思:“当时我只以为他在说您,三个月将近,就要回宫。可现在想想,那话似乎是另有深意。”
锦宸眼神乍然如晨星般亮起:“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拆了庙,保林子才对。”
拆了皇家寺庙,将农人的桑林保留下来?!
简直天方夜谭!
然而德清却没有流露出诧异错愕的表情,相反,他抬头,与锦宸对视一眼,两人眼神中,皆有会意的笑。
“殿下提到这事,我倒有上好的理由可供一用。”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
桑子姑娘的写生画稿。
当然是那付关于赶尸的大作。
胡师爷狼狈逃离后,乔二将这幅画拾起,不知怎么的,就传进了德清手里,应该是他猜出,德清有需要此画的用处吧。
乔二确实是人才,老得成精的狐狸。
锦宸初时不知,接过来乍看之下,不觉一怔,过后忽然明白,转而大笑。
“意境很好,就是有些肃杀。”他貌似认真地点评:“看旁边这蓬墨竹,不露竹节,直贯天地。即有苏东坡的清拔秉性,又格外含一脉纤柔,透露出闺阁气息。是哪位姑娘的画作?我看可入如意馆,请老师傅品鉴,若也觉得好,没准能呈请殿前。”
德睛看他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好笑又佩服:“殿下好眼光。臣下也这样想。您刚才提到风水,这便是今日桑林下所见,乃当地居民亲眼所见,有手印作证。至于画作,应该是极好,画家您也认得,天性活泼卓尔不群。”
锦宸眼中有莫名光亮闪动,情不自禁微笑。
丁桑子。
提到她,他的心便软成香泥。
“我来想办法,”锦宸将画作收进怀里:“宫里交给我。”
德清点头:“我去打声招呼,咱这位画家如今人在城郊的县衙里,当众给官差难看,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
锦宸的心一紧:“人已经给带过去了?只她一个?”
德清低低安慰:“没事,我马上过去,也是刚刚收到风儿,乔二那厮着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儿,亏了他。”
锦宸闷闷不乐:“乔二怎么这么肯帮忙?他到底跟,”压低声气:“她什么关系?”
德清想笑,看看对方脸色实在难看,生生忍了回去:“没关系,您放心,那厮叫老婆管得死死的。至多,贪图她做菜手艺罢了。”
锦宸表示这也不能忍:“她做菜手艺怎么能便宜别人?!那将来是得要……”
德清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将来?怎么样?!
殿下,想必您现在脑子里,一定在想什么密不可示人的东西吧?
锦宸脸红红的,却竭力摆出高深莫测的模样:“你,你你退下,快去县衙!哎县衙还在城外呢你该早去!没必要到我这儿来的!横竖,这事,迟早我也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