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是有些见识的,知道再好奇也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挥挥手,让他们进去:“东西抬老地方放着,杨九你是知道的。“
杨九不让桑子动手:“姑娘你只管跟我进去,这点担子我还挑得起。”
桑子压低声音:“当然我得动手,不然人家看着多奇怪,该疑心我过来的目的了。”
杨九一想也有道理,便让她抬那最轻的一筐:“进门右手拐,直走到头,有个小门,进去就是伙房。”
桑子记在心里,拎起竹筐就走,一路留神看着,见时不时有茶房杂役样人物走过,穿着整齐,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前襟扎起,袖口挽上,翻出雪白的贴边布,皂色鞋,白布袜,走路悄没声地,规矩整洁,不言而喻。
果然是京里最出名的饭庄,从使唤的下人身上,也能看出气派不同凡响。
这几天已有冬天的寒意,窗台上地砖上都结了些青霜,但路过的墙脚根却有卵石围起的小菜圃,里头收拾得清清爽爽,几株菜秧子跃跃欲试地窜着个头,有一股小小的活泼劲。
想不到这家饭庄还自己种菜,只这一点,就让桑子心生好感。
等走到杨九说的小门前,桑子停下来擦擦额角的汗,抬眼远远就看见了一处小楼,楼的规制并不大,仅一楹,但有三叠,四面环窗,虽小却敞亮,翘檐长长地伸出,系着琉璃铃铛,风一吹,叮呤哨啷。
“快走。”杨九在后头催她了:“蚕蛹是小食,一会就得应早市给客人喝茶用,虽说现成,前头也得摆盘,迟了大师傅要骂人的。”
桑子应了一声,匆匆而入。
等进了门,桑子不由得惊叹一声:真不亏是头等饭庄的后厨!
打眼望去,厨房分三进,一进是磨盘,只听得轰隆作响,磨麦磨豆,这样的天气,工人也裸着上身,汗水成行成列,几乎要滴穿地面,米面香扑鼻而来。
二进是汤灶,一列半人高的炖罐,有几十只之多,蹲在灶眼上,不息火地煨着各味高汤,看火的也坐成一排,时不时注意着罐沿,生怕漏气走味,但就算如此,还是有种别样的鲜香迎面袭来。
再走一进里,则十几条长案上置满了菜式,红案白案大师傅小伙计挤挤壤壤,人声鼎沸。炒锅就在人身后,热油红火,辣腾腾地窜起一股子兴旺的气息。
“让一让让一让!这菜再不送进去里头就得发火了!”
“这道酱肉得切薄些,柳大人牙口不好,上回就抱怨塞牙扯不动,再惹他动一回气,咱们可有好果子吃了!”
“你别傻看了糖醋的酱汁调好了没有,我这儿热锅里等着挂汁呢!”
桑子看得愣了神,满满一竹筐的蚕蛹在手,也忘了放下,就这么直怔怔地拎在手里。
“门口是谁?怎么跑这儿来装傻充愣了?!那筐里又是些什么?大清早的哪儿来个俏妞跑咱们这油腻地儿来了?!”
杨九跑过来护着桑子:“???????一帮龟孙子就不会说人话是不是?这是我们家二当家的,”随便就给桑子封了职位:“也是三娘妹子,”这倒不假:“你们满口里胡浸,我回去告诉了,看三娘下回来皮不揭了你们的!”
伙计们轰然大笑,都说那还是算了,平三娘不是咱们惹得起的人物,她妹子就更不敢招惹了。
一个老师傅从火炉前回过身来,不苟言笑,打量了桑子一眼:“不管是谁妹子,这里厨房重地,谁许你进来了?!既是平三娘的人,就更该懂些规矩!”
这人一说话,瞬间周围便鸦雀无声,就连配菜的小咧巴,手下都不由自主轻了三分。
桑子这才回过神来。
原是自己鲁莽了,见人家厨房专业有序,心里喜欢又好奇,便有些管不住腿,也不去理会库房在哪儿,身不由已就一路走到底了。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错了。”她马上道歉,态度真诚恳切。
桑子就是这点好,如果真是自己的错,那道歉来得是当仁不让且极快。
不料老师傅还是一脸严肃,并没因为她的诚恳而缓和:“错了还不出去?错是只用嘴来说的吗?!”
杨九拉了桑子一把,恭敬地点头弯腰:“对不住,何师傅,是咱的错,您忙您忙。”
说着手里使劲,立刻将桑子拽出厨房。
两人合力将竹筐搬进库房,过了秤后领钱,一系列事办完,桑子才得空问杨九:“刚才那位老师傅是谁?厨房里那样吵,倒是他一出声,立刻连个出大气的也没有了。”
杨九擦擦额头上的汗:“他呀,就是这齐华轩后厨头号人物,放眼后头,只要他一发话,没个不从的。”
桑子笑了:“说半天,到底也没说出个重点。这么厉害的人物,总得有个名号吧?”
杨九看天,眨巴眨巴眼睛:“名号咱还真不知道,就晓得他姓何,人都叫他何师傅。自打我记事开始,这齐华轩后厨就是他掌管着,这得有二十几年过去了吧?人一点没变,无论相貌还是行事风格,还跟那风干的老牛皮似的,又硬又干。不过人手艺是没得说,这么些年了,京里大大小小饭庄子,没有上百也得有几十,来来去去,还真没能赢过齐华轩的。”
桑子若有所思地笑了。
何师傅?老牛皮?好手艺。
有点意思。
三娘啊三娘,你真是个聪明人,果与我丁桑子有姐妹之谊的缘分。
“丁姑娘,蚕蛹咱是出清了,你,”杨姓有些犹豫地看着她:“现在走还是?”
论理当然该走,毕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可就这么走了?
今日此行的目的,似乎又不只是送蚕蛹吧?这一点,木讷如杨九,也多多少少,看出些端倪来了。
但不走,怎么留下呢?
想到这里,杨九才擦干的额角又开始出汗。
桑子却仿佛一点不在意,轻松得很,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双手抱臂,转了转眼珠:“九哥,你刚才说那位何师傅,是一直掌管着齐华轩后厨的?几十年不变?”
杨九倒抽一口凉气:“怎么着?你不信?”
竟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