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跟着何清，曲里拐弯地走出厨房，来到厅堂后院。伙计们不敢耽搁，即刻从拎盒里端出菜肴，热气腾腾放进托盘里，有条不紊地，鱼贯送进去。
何清袖着手，不出声，看堂倌们忙碌。
大陈匆匆从厅里屏风后绕出来，脸上笑呵呵的，天然一团和气：“哟这是怎么说？何师傅您今儿也这么有兴致？”
桑子在心里叫了声好。
果然是老勤行，一开口就透着乐呵，虽然是问你干什么来了，但含蓄而随意，不让人上火生气。
对大陈，何清还是要给三分面子，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凡行走江湖的，不认得高手那就不用混了。
“有道菜我得解释一下。”何清轻描淡写地回道。
大陈的脸色立刻沉了一沉。
菜不菜的大陈不太明白，可他就知道，从来也没有厨师到前厅来解释菜的事。除非有客人要求，否则这样的事就是天方夜谭，从无先例。
可是，开口人是何清，大陈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别开玩笑了哪儿来的哪儿去。
所有人都知道，何清是从来不开玩笑，甚至连听也听不懂玩笑的。
“哟。”说完这个字，他沉默了一下，随即抬头：“这会儿施将军正跟宋大人说话呢！一会周公公还得按桌敬酒，您看。。”
意思很明显了。
里头都是贵客，何师傅你可招惹不起，就算你在齐华轩说一不二，可官场上你就什么也不是。
何清不为所动：“那我就等敬完酒再进去。”
这回应在大陈意料之中。
能被别人说动的就不是何师傅了。
大陈略犹豫一下，很快便道：“既然如此，您看这样行不行。一会周公公回位，我让伙计们出去温酒，我守着门口，您进去说话。”
桑子不由得又叫声好，当然还是不出声的。
这位大陈不简单。
他让手下人出去，是避免出事殃及池鱼，但自己又不走，也是有情有义，跟何清共同进退的意思。再者，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客人们闹起来，凭他大陈的嘴皮子，好歹也能挽回些局面。
何清当然也明白，因此看向大陈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感激，后者则直接咧开嘴笑起来：“都是一家人，别这么客气。”视线落到对方身后：“这位是？”
桑子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何师傅拂了拂袖，替她回答：“她是我外甥女。”
真正天方夜谭。
何清是被东家老太太捡回来的孤儿，哪儿来的外甥女？
不过大陈是个水晶玻璃透明心肝人，何清这么一说，他也就不问了。
前面不也说过？勤行最考人眼力，大陈既是其中楚翘，自然深谙其中门道。今儿何清贸然出现在前厅，一定跟这陌生女孩有关。
既然如此，她是谁倒不太重要了，反正都是麻烦，知道姓名也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某种程度上，他也信命。齐华轩被何清捧到如今的地位，大陈总觉得会有还帐的一天。
没准就是今儿，谁知道呢？
桑子心跳得很快，虽然前有何清，大树一样替她挡着，可她还是禁不住的紧张。
原本为了救爹爹，现在，反有些将人家饭庄命运也搭上的感觉。
齐华轩此处前厅，专为贵客包场所用，曲径通幽，从外头是看不见的，非是熟客，或堂倌领着，方可进入。
此处布置，与一般朱门富户家宅无疑，甚至更更胜一筹，毕竟来往都是些官场大员，或富甲豪客。
院里左边一棵梧桐，右边一棵梓树，修柯戛云，都是挺然老木。厅截西耳两间窗牖同同高大弘敞，窗前有一小跨院，中间有一座花台，里面种的是葱翠吐秀的萱草。
当窗一株两人抱不过来的老椿，虽值寒冬，却还保持枝叶茂密，参差掩映。如此别具匠心的选择，只因桐梓交耀、椿萱并茂是非常典丽的口彩，有这样的彩头，就算菜还没入口呢，客人心里就先欢喜一半了。
何清到此处，也很知规矩，不必大陈吩咐，先在二道月亮门外候下，桑子自然乖乖跟在他身后。
此时正房与耳房门扇窗棂全数卸下，通畅明亮地摆着一桌桌席面，大陈正领着徒弟们穿梭其间：“您问这都什么菜？哟，这可让您问着了！这回啊，给您上的善财童子！”
所谓善财童子，“善”是药芹炒膳鱼片，“才”是口蘑柴鱼汤，“童
子”是蚝油滑子鸡球。也就是三道热菜。
说穿了不特别，不过意头是极好的，尤其是从大陈嘴里说出来，声音透亮喜气，几十桌席面，人人都听见了。
“善财童子？”一个已经喝得脸色红泛的大肚戎装中年男，想必就是那位新近受封的施将军了，只见他端着酒杯哈哈大笑：“你们听听这张会说话的小油嘴！这桌面上哪儿还跑出来个伺候菩萨的童子了？”
大陈笑得脸上皱纹也开了花一般：“今儿有您这尊罗汉，怎么会不能有跟着伺候的童子了？别人我不敢说，施将军您今儿来，那没有童子，也得给您张罗几位来，您说是不是？”
施将军一愣，随即放声大笑，音量大到振聋发聩：“说得好！放赏！”
顿时有施家的随从走上前来，将大把大把崭新的铜钱丢到院里，大陈一个眼色，众堂倌们做出欢天喜地的模样，手脚麻利地冲上去抢捡起来。
桑子想笑，忍住了，因看得出，那些堂倌的演技太好。
所以说不想当影帝的勤行不是那厨子。
他这一放赏不要紧，周公公敬酒敬到一半也停下来了，笑眯眯地看着众人忙乱：“哎哟，施大人，您可真是福运至上啊！看把这群小鸭子们乐的！”
于是何清与桑子又在外头多等了五分钟。
不过这五分钟倒也没有浪费，桑子身量高又眼尖，从何清肩膀上穿过视线，一眼就找到了那位乖僻宋。
别误会，她还没机会认识这位仁兄，这一世自然没有机会，他也还没出众到，能在前世她读过的历史书上留下自己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