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妈顿时冻住，周身僵硬，脊椎炎猛然发作的模样，一双不大的绿豆眼，凶巴巴盯在三娘身上，但嘴里却不敢再多说一句难听话。
三娘冷澈眼眸看都不看她一眼，拉起桑子就走。
游廊直通后院，绕过两个弯，桑子这才大大地喘了口气。
“怎么回事？”她笑得狡黠：“喂，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老妈子结下这么大的仇啊？”
平三娘先没说话，半天才哼了一声：“我跟她结的什么仇？她不过是跟太太的奴才，我才懒得正眼看她！”
桑子拖长尾音，哦了一声：“看来，有仇的不是奴才，那么，就是主子了？”
三娘忍俊不住，又刮她鼻子：“看把你机灵的！专会抓人话里把柄！是，没错，我是跟何家大太太，有些不太过得来。”
桑子笑嘻嘻地：“过不不就不过呗！让她男人跟她过！您也是闲的！那又替她出手什么绣幔？没想到齐华庄大得跟城堡似的，怎么家里女主人还得卖东西换私房钱哪？”
平三娘嗔她：“你一个小丫头，又是小门小户的，哪里晓得这些边边绕绕的东西？！大户人家，外头看着光鲜，其实是黄杨木，心子苦！这位太太娘家不济，不能替她面上挣光，倒时不时向她伸手！家里人都是知道这些的，面上不讲，心里嘀咕自然是有的。偏生她男人是家里的管事，所以呢，几房人多少双眼睛盯着这边手里进出的银子，生怕她拿去贴补了娘家，银子都姓何呢！可不能便宜了外人！”
桑子吐了下舌尖：“听着头晕，行了，您也不用再往下说了，不干我的事，我懒得理会。”
讲真前世小言文里这种宅斗家斗的书看得实在太多，闭上眼睛也能想起套路，就不必再教育了吧。
平三娘也懒得再提，不过互相厌恶的理由还是要说清楚的：“这位好太太也是个让人尊重不起来的性子。卖东西就卖东西，你这是求人帮忙呢！还非得摆出个太太的模样！好像钱是多脏的东西！没错，我是个生意人，可也没托大往鼻子里插葱，硬装大洋相！我接过她三两次这种买卖，都是不上相的东西，非得卖高价，显得过了她的手，就高人一等似的！卖不上，就反成了我的错，真是伺候不起！”
桑子哈哈大笑，搂过三娘：“好姐姐别生气！看气坏了我得多难过多伤心？！跳梁小丑咱不去理她就完了，让她窝里横去，咱快快活活的，找何师傅吃体己菜是正经！”
三娘想想也对，吁了口气，笑了起来：“也真奇怪，怎么你这丫头一句话，刚才还烧心口的火，忽然就没了呢？”
桑子调皮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叫消防车啊，您不知道么？专门灭火，随传随到！”
“去你的！看这张小油嘴！”
三娘绷了半天的脸，总算一笑见天日。
两人走了片刻，终于听见磨盘那日夜轰隆作响，磨麦磨豆的声音了。
桑子兴奋起来。
“听听这声音，”她几乎连蹦带跳起来：“还有里头那汤灶！哇！半人高的炖罐，真想一个个都揭开来看过去，都炖了些什么好东西啊！”
“都揭开来看？”一把熟悉的老苍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你胆子不小！不到火候不让开盖子，这是我多少年定下的规矩！倒好！你一来就坏事！”
桑子惊喜地转身：“何师傅！”
何清不笑，一脸严肃：“不用这么大声，我耳朵好得很！”
平三娘见他如此，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心说这老头子古怪，看来道谢也来得不是时候，甚至根本不该来，谢不谢的，人家怕也不在乎。
桑子却咯咯地笑：“何师傅，咱能不能别这么绷着脸？我知道你其实挺高兴，那手能不能别在腰间的汗巾子上擦了？都洗得发白了，不擦也挺干净的！”
何清一愣，忙放下右手去，这是他的老习惯，心里痛快，手便本能地要找东西擦拭，这么些年没人看出来，这姓丁的小炸毛猫倒一眼就瞅了个准。
“我刚才端汤碗呢，手上蹭了油，”何清竟难得的解释，并犹豫了一下：“你管我擦手什么闲事？”
平三娘顿时也看出端倪，立刻也笑起来：“何师傅，不是闲事！我们这是特意来给您道谢呢！丁姑娘一家子没事了，拜您所赐，今儿来不及了，明儿让她亲自送金边匾额上门！”
何清心里愈发高兴，那手简直离开不汗巾，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要什么金边匾额？我那后院地方小，还地方推呢！你们吃不吃饭？要吃饭前头坐去，厨房重地！不是招待人客的地方！”
桑子这回没开玩笑，拂拂衣袖，整整头发，端端正正地给何清行了个礼：“何师傅，大恩不言谢！您不要金边匾额，我也不送，都不是稀罕这些的人。但，您这份恩情我记下来，将来有机会，一定还报。”
何清捏住汗巾，严肃得有些发虚：“什么还什么报！我后头还忙呢！”说完即刻拔脚就走，再迟一点，嘴角边泄露出的笑意，可就真藏不住了。
三娘哈哈大笑：“我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回见何清师傅走得这么快！赶紧去看看，何师傅又什么热菜呢？”
桑子冲她挤挤眼睛：“一开席，煎炒烹炸熘汆烩炖样样俱全，什么热菜都得上！”
何清在前头听得清清楚楚，实在绷不住，露出上下整整齐齐十六颗大牙，闪得众徒弟差点眼瞎。
小丫头片子！这一唱一和地，说相声呢！
心情大好之下，连道普通的烩三丁，都整得比平时漂亮许多。
别小看这道菜，其实也是何师傅的拿手招牌。
所谓“三丁”，就是火腿、海参、鸡丁。
火腿不用说要选顶上中腰封；海参当然是用黑刺参，绝不会拿海茄子来充数；至于鸡丁，必须是带鸡皮的活肉，不能掺一点儿胸脯肉。
因为用料选得精，再加上所有芡粉是藕粉加茯苓粉勾出来的，手法精细独到，因此薄而不泻，因之吃到嘴里，没有发柴发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