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华轩的“烩三丁”,那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孝敬菜,顾名思义,常有孝子孝孙,买回去敬上。
理由也很简单,大宅门的老太爷老太太们,吃腻了自家厨子的菜,胃口不好时,便叫这道菜回去,好嚼易咽,容易消化。老人往往牙口已弱,只此一碗,以汁蘸着齐华轩独有的发面馒头吃,比什么都适口充肠。
桑子站在门口看着何师傅,接过大徒弟何南勾出来的芡,手法轻盈地倒进锅里,顿时亮晶晶一层覆盖在菜体上,虽薄如蝉翼,却足够裹进所有滋味,就算用筷子拔翻,也不泄不柴。
而何师傅脸上甚至连汗都没出,一只接一只锅地勾过去,一气呵成,老到熟练,瞬间完成十数份烩三丁。
这边他一丢下芡碗,那边候着的前厅那帮人,也就是大陈手下的三等伙计,,接过碗放进拎盒里就走,流水线似的一刻没耽搁,速度之快,彼此配合之熟练,令观者极度舒适。
简直是一场精妙绝美的厨房交响乐。
桑子情不自禁拍手叫好:“厉害!绝了!真得为齐华轩诸位打call点赞哪!”
何清面色如老僧入定,却被不住在腰间擦拭的双手出卖了内心,何南本想轰走桑子,一见师傅欢喜,也跟着心头松快,难听的话竟说不出口。
厨房里的猴子们都是些眼力神,见师傅不发话,顿时一个个都跟着兴奋起来,心痒痒地,都想跟桑子搭话。
“姑娘,你在前头告官状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一个愣头青笑得有几分讨好意味:“你怎么这么快就从刑部出来了?宋老爷,我的天神,那可不是个容易说话的主!”
桑子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话,另一个上来挤走刚才那人,冲桑子咧大了嘴:“咳,这还用问嘛~!我知道!姑娘这份口才心胸,我早看出来了!咱何师傅平时眼皮不抬一人,不也帮衬着姑娘了吗?”
话音未落,一块滑腻腥臭的东西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他的鼻尖上,那家伙吓了一跳,抓进手里才发现,是块鱼皮。
“去你的别闹!”那人回头正要笑,不想却撞进一双犀利的眸子里。
“不知道你还这么会说话,不如别跟我,到前头跟着大陈吧?!”
何师傅开口了。
没人说话,只听见一片咕嘟咕嘟咽口水的声音,跟着,厨房里静下来,热油起锅切菜和面,红白案忙碌起来,又恢复到刚才井井有条整齐有序的节奏了。
桑子眯了眯眼睛,勾唇浅笑,知道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一路出来,平三娘也不觉叹道:“妹妹,从前我只当自己算是个过得与别不同的人,现在看到你,方知自己哪值得一提?”
桑子表示这话太过了:“不至于。毕竟能让皇上动心还不跟着荣华富贵走的女人,这世是极少的。”
三娘嗔着又要刮她鼻子:“能不能不提这茬?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那不叫不动心!讲真,若没这份旧情,我现在的一切也都是无从谈起。我啊,就是个市侩的人,想着得些好处,最好又不用进那苦窑里熬着,跟那帮娘们勾心斗角地争一个男人。”
桑子叫了声好:“敢直言不讳也是有种,姐,就将刚才那番话,我敬你是条汉子!”
三娘又嗔:“我才不要当汉子!汉子有什么好?”抬手摸摸自己身上:“看这撒花绸面底子绣双飞彩凤衫子,针脚多细!面子多光滑!汉子哪晓得这些?就晓得,也穿不上!他们懂什么风花雪月松江绫?十六两一匹又为什么好过八两的缎子?还有这花好景美,”她指了指身边:“他们眼里只有官爵俸禄青云路,哪比得咱们?所以,还是女子好。”
说是看景,三娘的视线其实全落在似听非听的桑子身上。
额角上一圈绒毛,阳光下金灿灿的,一缕短发垂落在小巧白皙的耳后,发丝随风轻轻扬起,好像起了光晕。
身为女人,三娘也喜欢女人的美,那是什么样的花和景都比不上,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不由想:她投胎真是投得好,投得个女人身。
但现在看到身边这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三娘方才懂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没错,正如她自己所说,三娘是个市侩的人。自小被卖进戏班,她比谁都知道活下去的不易,也比谁都看重自己,只有那些落到实处的好东西,才入得了她法眼。
本以为自己是享尽了做女人的好处,然而直到遇见桑子,她才知道,是自己眼界太浅了。
这姑娘才真正享尽了女人的真正好处!
到哪儿都有贵人相助,虽然恶鬼也不少缠,但最后总能化险为夷。
当然不只为她是个女人,比如何清,这是个男女性别不分的人,但桑子就对了他的眼,也真难得。
还有宋大人,更是眼里没有人只有事,也叫她降服了。
不是拜倒,是降服。
两者可有极大区别,虽然,现在三娘还说不出为什么。
而这丫头,却已经说到别处去了。
“真想不到,一个饭庄子,竟有这么大片地界!”桑子到处看,不时发出感慨:“哇,城里饭庄,不会都是这样的吧?”
三娘摇头笑了。
真正身在福中的,反而是不知福的。
“你懂什么?京城里所谓的饭庄子,那家家都有宽大的院落,上有油漆整洁的大罩棚,另外还得有几所跨院。最讲究的几家,比如齐华轩,就还得有楼台亭阁,曲径通幽的小花园,能让客人诗酒流连,乐而忘返;正厅必定还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戏台,那是专供主顾们唱堂会戏用的。”
三娘的解释让桑子不由得做了个鬼脸。
古人诚会玩啊!
然而三娘的话还没说完:
“这种庄馆除了应承散客,最多做的就是衙门生意。每逢封印、开印、春卮、团拜、年节修禊,以及红白喜事、做寿庆典,各大衙门大半都在饭庄子里举行,一开席就是百把来桌,那才是正儿八经进帐的玩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