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暗，晨曦方露，冬日的早晨北风大有寒气，赶车出城的人不免都缩紧了脖子，然而，走到城墙下，便不由得又伸出来，凭那冷风飕飕灌进脖子里也顾不得理会，瞪大眼珠，直向城楼上看。
在那森严阴厉的青砖之上，飘扬的旗帜下，黑压压站着一片铁甲铮然的士兵，手握寒森森的泛着冷光的兵器，面无表情。
孙五站在前一排，他被封了从五品守备，明知是安慰奖励，但还是多少宽了心。
若自己真出了什么事，至少，蝉娘也算是从五品诰命夫人，不会随意遭人欺凌了。
大军最前头有一名高大英伟的男子，岿然的银色盔甲，映着初起的晨光，泛着森然的冷光，令他宛若战神，头盔下，那一对露在外的目光森冷寒凛，仿佛有形的刀锋般锐利。
他的视线，一刻不落地停留在东南方向。
郑家别院，小楼之上。
桑子一身火一样的红衣，海棠红底子花叶刺绣镶领缘袖口粉红底子小簇花卉刺绣缎面夹棉出风毛对襟比甲，妃色缎面偏襟对眉竖领夹袄，浅黄橘红二色凤尾裙，在这萧条凋敝的初冬清早，犹如火把一般醒目。
走在园子里，身边不时有奴从经过，并竭力装作平静，不去注意桑子的穿着。
桑子自己觉得挺有趣。
讲真她完全不在乎自己穿了什么，身上的颜色是平时根本不碰的，但现在都无所谓了，就算让她直接披着大红被帐出来，丁桑子姑娘也可以彻底完全地接受。
至少，片刻还是可以忍受的。
她知道这红色意识着什么，这醒目意识着什么。
昨晚的告别宛若五分钟之前，他行动间散发出的淡淡草香，延续到现在，和着桑子身边黎明微凉的清风，一起飘散在小楼水晶光耀的静室里，氤氲出轻逸而恬静的气息。
城楼上，早醒的鸟儿扑扇翅膀，婉转低吟，一声声传了来，锦宸森冷严密的头盔也挡不住它的娇啼。它是带了信来的，替不远处火把般激烈的身影，及那身影背后，跳动着紧张着的心情。
请一定看清楚，看得再清楚一点，我在这里，哪里也不去，等着你，等你凯旋，实现承诺。
当然也不必那样严肃沉重，我会乖乖，但会不会乖到你想要的程度？嗯，拭目以待吧。
桑子知道这不会是七皇子殿下想要的告别词，但既然是临别的一晚，那就别说出口吧。不过嗨，作为知心人，他似乎应该了解到的吧？别抱太高期望就是了，丁桑子还是会坚持自我的道路走下去。
反正他也留下了眼线，不是吗？
头盔下的锦宸高高扬起唇角，所幸没人看到，毕竟这个场合太过沉重庄严，不适合泄露出一丝半点的儿女情长。
但他真的想笑，就在看见火红色的一刹那。
不知是谁的主意，红色当然太好了，绝对是个正确的决定，但想到她穿成这样的心情，锦宸不由得笑出声。
难为你了啊，丫头。
笑声在头盔里回荡一圈，很快消失。
因那原本静止的身影，忽然产生异动。
又搞什么鬼？
红色身影宛若一道火光，瞬间滑动游走在空气里，橘红色活泼跳跃的火焰，顿时将他心里，映出一片温暖。
她跳动起来，并开始挥舞手里的一块罗绢，挺大一块，也是橘红色的，风中激荡，好像一块锦旗。
桑子已经尽了全力，然而四肢非常不配合，极低的协调性彻底限制了她的发挥，无论如何，她也跳不出邓肯的优雅。
可是谁又在乎？
她只想让那个家伙知道，我在这里，你要记住这一刻，记住我。
锦宸复又笑起，这回笑得连铠甲都在微微发颤。
当然记得住，是想忘也忘不掉的舞姿啊！
也不知这丫头怎么搞的，好像竟一点舞蹈细胞也没有，怎么看都是乱来，可误打误撞，就是刺激得锦宸心跳越来越快。
如此沉静而烂漫的一刻，两颗舒缓又激越的心脏，同时感受到心底深处的爱意。轻快翻飞的罗绢，带着毫无规律地翩跹回旋，起伏连绵，每一下起落撂荡，并不如传统中那样美好，但在锦宸看来，实在是天下独一无二，最妩媚的姿态。
“殿下，该动身了。”侍卫上来回话，打断他柔软的思绪。
锦宸顿了一顿，闭上双目，眼底还留有她给的温度，口中却已经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出发！”
与此同时，顺着城楼向内，不必很远，开阔的天空便被不客气地截断。那是同样高高在上的椒墙，鎏金宝顶，三层楼檐下，也站着一群人。瑟瑟寒风中，面目模糊，手和脸都隐在厚厚的皮毛中。
天色半明半晦，因此夜灯未熄，散着昏暗的光，影影绰绰，角落里像是有鬼影窥伺，空气中有一股陈腐的味道，让人倍感压抑，就连珠玉华服，也驱赶不了这气息。
“皇后娘娘，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皇上怎么不出来送一送？听说，原也说好要送到城门外的呢，出了什么事？”
闵妃总是最不安份的那一个，也独她话多，起头第一个，也总是她。
皇后恬静安然：“原说要送大军出城，至三百里处方回。但昨晚接了个军机要报，好像是说施将军平定那里，虽然乱事已定，但安抚地方要银子，皇上就叫了郑相去商量，这会子还没散，估计，是不出来了。”
闵妃笑得不怀好意：“哦，也是。安抚乱民，原比送大军出关重要得多。哎，郑相也算是尽心了，自己在宫里伺候皇上，儿子便跟着七皇子殿下，两头都照顾到了，不亏是郑相。”
皇后娘娘不接腔，回身问小灵子：“什么时辰了？”
小灵子躬身：“回娘娘话，想必，大军该起程了。”
皇后娘娘点点头，对闵妃清晰的一声冷笑置若罔闻，只是沉默着没动。
有云，极其稀薄的在青色的日头浮游，缓慢而又迅捷，丝丝缕缕，似纤细女子臂上云肩。
皇后突然觉得有些冷，寒意透体，忍不住要打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