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喝干了一壶酒，菜却一点没动，看着小楼上的灯火，隔着水荡的波光，纯粹而纯净得不染尘埃，好像一只水晶莲花。
就此下酒，已经很好，哪里还用得着菜？再说，肠胃都打了结，吃什么也咽不下。
“来人，再上酒！”
倚妈妈在外听见，冲小厮们摆手，自己定了定神，缓缓走进去：“大爷，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德清已有三分酒意：“什么话？还早得很！再拿酒来！难道这庄上，连一壶酒也没有了吗？！不都说你这里做得很好，坛满仓足的吗？！”
倚妈妈柔柔地安慰着他：“大爷，该歇了。明儿不是还得早起么？”
德清不答，醉眼惺忪，朦胧间看着窗外月色，如银链般越过眼前水波，找出一汪珠光重辉，然后，射入小楼万重光芒中。
那里有一双璧人，于温柔如水的月华中，轻柔相拥，十指交织，缠绵的剪影，好像一幅华光眩影的画，耀得远处的德清，眼花心酸。
他没想过自己会真的这么难过，不过情绪不请自来，又岂是理性可以控制？！
是兄弟，就该为他高兴；真爱她，更应祝福她的幸福。
但胸口如此沉重紧绷又是怎么回事？虽然隔着绵绸肌肤，但德清还是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心脏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迅速僵白，结出一层白霜，全身霎那麻痹，僵寒如冰。
只有酒，热腾腾辣痛喉咙的酒，才能浇活这寒冰。
想到这里，德清愈发焦躁，难得的发起脾气：“叫你去拿酒！难道现在，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倚妈妈的眼神中满是通透与理解：“大爷，夜深了，厨房里的人也都睡下了，灶眼也堵了。没有烫过的冷酒，如何能喝呢？小楼那边，也已经说回去了，想必，也该歇下了。”
什么？！
怎么可能？！
德清抬眼去看，倚妈妈在刚才便有意无意地移动身体，挡住他一半视线，醉酒后的眼神本就恍惚，如此看去，刚才还通明的灯火，似乎真如一尾游动的鱼，瞬间灵动跳脱，倏忽不见。
正如初见时她给他的惊喜，纵然穷尽他此生智慧也不能再得的惊喜。
人间天上，风华一现，从此他便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却哪里想到命运如此捉弄？竞争对手竟是如兄弟一般的七皇子？！如何选择？他几乎没有时间分析理清，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太快太仓促，他实在无法定下心来细想。
也罢，便如此醉了又如何？
也许，他从来就不想在那些牵萦内心的细微心情中解脱，谁说沉迷不是一种解脱？麻痹自己吧，便醉了也罢。
想到这里，德清脸色阴沉，愈发大声：“冷酒如何不能落肚！取来，我便用自己的身体去温热，又将如何？！怕什么？！”
“冷酒入肠愁更肠，你一介文武双全之人，难道没听过吗？”
一个意外的声音，在酒庄外响起，接着便是一阵流畅急促的脚步声。
德清错愕地睁大了眼睛，酒意在一瞬间消融，因头顶有双含笑的眼睛微微俯首凝视，然后，一只手便伸到了胸前。
兄弟来了。
“还喝？明早不打算送我一程了吗？”
德清身不由已，伸手，接了上去：“怎么会？！当然要送！”
倚妈妈知趣退下，在台阶下遇到桑子，她吃了一惊，难道两人同时来劝慰少爷？那不成了反效果？！
“送我回去吧。”桑子看出她心思，微笑扬起精致的下颌，轻轻扶住倚妈妈臂弯：“都早点休息吧。”
倚妈妈一怔，继而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也不必打灯笼，月光照得四周雪洞一般。
真的是夜深了啊，满园寂静，宛若经过控制的呼吸，轻得听不见。
爹娘已经睡下，那间本来留给母女的房间，只给桑子一人。感念娘的信任，桑子默然走去梳洗。
“姑娘，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倚妈妈替她取出换洗衣服，咀嚅犹豫着什么。
桑子笑着接过：“那就别讲了。”
倚妈妈又是一怔。
她本意想劝桑子，安慰也好，宽劝也罢，好歹，明日跟德清聊一聊，解不了心结，解解郁愁也好。
我家少爷也没别的想头，姑娘就说几句暖心的话，让他缓过来吧。
倚妈妈想好的话没机会说出去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
丁姑娘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么？我家少爷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吗？
桑子捧着衣服，侧首，冲对方一笑，灯辉下眼神华光流溢。
这眼神说明她什么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不必对方说出口。
“别小看了你家少爷。”只说这一句，桑子便进了盥室。
倚妈妈失语。
是啊，为何小看少爷？难道不许他一时放纵难过？又为何因他一时纵情恣意，就怀疑他为人处世的能力？！
这一晚桑子睡得很香，梦里没出现任何人，倒是有大大小小不少蚕儿相伴，她依旧是那个奔跑在山间林下的桑女，采摘桑叶花果，烧烤野物，浑身香气跳跃蹦跳，最后头上长出一对角儿来。
成了小鹿啦！
醒来后，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畅快。
伸个大大的懒腰，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桑子摸黑起身，拉起放在床边的小袄，来不及扣完便跑了出去。
没有闹钟还醒得这样及时，除了昨晚某人不停在耳朵唠叨种下的生理提醒之外，真没有别的解释了。
倚妈妈已经在外间等着此后，一盏热气腾腾的燕窝汤，见她起来方才取出。
桑子做了个鬼脸：“我不吃这个，腥而残忍，若论营养价值，还不如银耳。对了有热茶吗？清茶一杯足矣。”
倚妈妈笑着摇头，这姑娘说得话她从来只能半懂半糊涂，反正就是新鲜，哪有女人家不爱燕窝汤的？那些个南货铺好关门了。
不过她也有这个资本，睡不到二三个时辰，小脸还是神采奕奕，擦一把热水便细白嫩滑，那些大宅门里的小姐，只怕这时就要叫头晕，除了燕窝汤，养气补神丸也少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