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锐正是这里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吃软不服硬,农人们有事都爱找他帮忙,他也愿意出头,因此桑子娘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桑子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她想去追,又放心不下娘,好在老方一听见这话就奔出去了,因此她先将娘扶到炕上,又给倒了杯热茶:“娘,你先别急,方叔去了,他腿脚快,一定追得上!”
桑子娘不吭声了,手捧着茶,半晌没动。
桑子以为她哭了,低头看时,却发觉娘的眼睛是红的,却没有泪水。
“死不了的老东西!盘算寺里的事也就算了,倒搜刮到我们头上来了!”娘将茶杯一下顿在桌上,粗瓷质地坚硬得很,就跟娘的性子一下,韧而不碎。
气归气急归急,等回过神来,丁家娘子又恢复了往日的脾气,那就是麻利硬气,不服输,所以说丁锐正看得中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
“你当我是怕了?”娘冷哼一声抬头看桑子:“我是恨你爹他不告诉我!他一个人去算什么?一家子骨肉,有难就该一起扛着!”
桑子笑了,娘果然是个有种的女汉子!
“就是,还有我呢!”桑子眼底倏地闪过精光湛湛,冲娘扬了扬小拳头:“别看我个头小,我的力气可不少!”
丁家娘子微微笑了,果然是丁锐正的女儿!看那一双粉嫩的小手,就攥起拳头来,又能有多大?
倒是话还说得硬气!
娘俩在家等了近一个时辰,心都焦了,桑子跑出门去的次数,几乎要将门槛踏平了,最后总算看见两个身影,弓似的,向自家小院拖来。
不好,爹出事了!
桑子的心就像被一双冰凉的手一把捏住,立刻叫出声来:“娘!”
这一喊失了常态,丁家娘子立刻冲出屋来,一眼看见老方背上驼了个人,正艰难地向这里来。
桑子早奔上前去,见爹脸色黄得纸似的,有气无力地软在老方身上,鼻子一酸,叫了一声:“爹!”
丁锐正倒还笑得出,冲桑子挤了挤眼睛:“爹没事,放心吧丫头。”
人都这样了还说这些宽慰话!
桑子默默将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稚嫩的肩头,跟老方一起,将爹半扶半背地,弄进小院里。
丁家妇人强忍着泪,在炕上垫了几层软褥子,扶自己男人躺了下去。
趁着娘在里屋伺候爹时,桑子将老方拉到院里:“方叔,到底怎么回事?!”
老方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回事?丁兄弟也是太逞强了,一个人上门去,哪有不吃亏的?”
桑子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狗日的和尚竟敢打人?我爹是去跟他们讲道理的,有事说事,我爹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赖皮,他们要买地,正正经经买就是了,给个准信罢了,打人算哪一出?!”
老方正要说话,屋里传来一声咳嗽,是爹的声音:“老方,累你跑一趟,你先回吧!”
老方知趣闭了嘴,丁家娘子出来,给他塞了个包裹,里头是四五个馒头,并几块油纸包着的咸鱼。
“回吧,晚了山路不好走。路上小心,这几天林子里只怕不太平,你自家多少个心眼,有事别冲动,”丁家娘子眼睛红红的:“你兄弟就是个样儿。”
爹在屋里,又是一声咳嗽。
老方忙忙点头,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来,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个木头匣子来。
“看我这记性,说带给侄女儿吃的,到这会子才想起来。”说着,老方将匣子塞给桑子:“跟你一个名儿的果子,才长出来的,给你尝个鲜。”
桑子接过来,勉强笑了一下:“多谢方叔。”
老方去了,娘拉着桑子进屋来,桑子将匣子打开,果然里头整整齐齐排着几层桑葚,都是紫红色的,熟透了。
“老方还是这么细致,”爹半躺半坐地靠在枕头堆上,冲着桑子有气无力地笑:“看他采几个果子,也弄得跟城里果子铺出来的似的。”
桑子也笑:“方叔心细手巧,娘才叫他来看林子呢,不然一般弄个人来,哪里放心?”
提到林子,屋里顿时沉默下来,爹的笑容没了,娘则背过身去,捞起衣角来。
桑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无言,想劝不敢开口,怕再失言,看看爹又看看娘,憋得小脸通红。
爹看在眼里,便对娘道:“我想口热汤喝,不用麻烦,就用些大酱放些葱花就行!”
娘点点头,去了。
屋里只剩下父女二人,丁锐正招手叫过女儿,拍拍炕沿:“丫头,坐下来!”
桑子走过去,看着夕阳余辉下,爹腊黄焦枯的脸,不由得低了头。
“爹没事,他们不过人多,我身上挨了几下,不过有几个和尚也不好过,你老爹的拳头也不是吃素的!”丁锐正哄着桑子,怕她难过。
桑子咬紧牙关,抬起头来,眼眸深处掠过一道血色寒芒:“爹!我不是小孩子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实话好吗?,我受得住!”
丁锐正愣住了,这才正眼看着桑子。
将要落下地平线之下的太阳,将最后一缕金光撒向大地,透过洁白的窗户纸,也染上了小丫头的脸,只见她蹙紧黛眉,眼神锋锐冷冽,嘴角紧紧绷住,再不是往日里那个调皮爱笑的小毛丫头了。
一天之内,桑子仿佛成人,长大了。
丁锐正不知这算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他知道,人生在世,最紧要不过八个字:顺其自然,当机立断。
顺时只管自然而为,难时,就该当机立断。
比如现在,他就觉得,确实应该让女儿知道真相,也许她会受惊害怕,不过蒙在鼓里,做温室中的花朵,不是他丁家人所为,就算是个女儿,也不该如此。
再说,他的女儿他很清楚,较起真来,不输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