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提醒丁家娘子,立刻推老方:“去南边,走两里地王家庄有个屠夫,你去现割一刀好肉来,我去地里,弄些新鲜小菜!”拍了拍丁锐正的肩:“还是当家的有眼力!人家忙了一场,总亏要留人家吃一顿做感谢的!”
丁锐正不出声地笑了。
只要留下吃饭,酒桌上,有多少话问不得?酒后酣畅,又有什么问不出来?
后院里,桑子倒水递布巾,也正忙得不亦乐乎。
“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德清来迟了一步,只得先等宸锦洗好,倒正好得机会回答桑子的话:“怎么来的?”冲水盆里正哗啦哗啦响个不停的那颗头努了下嘴:“还不这位小爷,在寺里呆不住么?!”
宸锦将湿漉漉的脸,从水盆里抬了起来:“你少说我!吃过早饭是谁说嘴里淡得发酸了?”
德清有些脸红:“我不过说说罢了。”声音小小的,几乎听不见。
宸锦哼了一声,心想这人面薄,比不得自己,还是放过他好了。
于是又将脸埋进了水里,淅沥呼噜好一通洗涮。
桑子看不下去了:“你这人会不会洗脸?看弄得这一地水!”说着走上前去,一伸手将宸锦的脑袋深按下去:“得再放下去些才好!懂不懂?”
德清要笑不敢笑,心说他哪里会?也就是到寺里才学会自己动手,从前在宫里,什么事也轮不到他自己动手的。
伺候他的宫女人数,只怕比这山下所有蚕农加起来还多。
不过今儿也算得福,被这个小丫头伺候了一回,只是看起来手有些重了,因那家伙的耳朵根子,怎么好像有些发红?
“我说七子,”德清有意将宸锦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叫得极重:“你怎么总也洗不完似的?”
宸锦的耳朵愈发红得滴血,想要抬头又被桑子的手压着,于是声音便不太中听了:“你小子少添乱!给我老实呆着!”
桑子的手上再次加了把力气:“你才要老实呆着!看水又洒出来了!”
宸锦想说我的脸不脏我不需要你这样褪毛似的给我洗!
可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又说不出口了。
放开自己脖颈后,脸颊边的两只小手,软软地从自己皮肤上划过,柔若无骨,全然不似压制自己时强硬,好像天下最软的羽毛,甚至可比幼年时,母后抱起自己时贴脸的亲昵。
于是他的心也软了,身体有些发酥,本来欲出口的话,也说不出去了,鼻息下,全是她身上好闻的青草气,还有桑果子凉中带些酸甜的气息。
怪不得她叫桑子。
德清看不下去了,我还这儿等着呢你就享受起来了?
“好了没有我还得洗呢!”
桑子板起脸来训话:“排队知不知道?不是你们说脏的?我不替你们洗干净了怎么对得起你们的相助之情?”
德清无言以对。
于是阿呆和阿瓜,再次顺顺当当地被丁桑子姑娘收服。
终于宸锦的脸过关了,桑子将他的头从盆里扶出来,又送上一块布巾:“下一个!”
德清乖乖地过去,本想说只洗手的,同样来不及开口,头就被按了下去,手也一并收进盆里,同搓共洗。
“你们怎么天天往外跑?”桑子边洗边问,有些好奇:“不是该守着那位废太子的么?他倒也不管你们。”
一个废字,说得宸锦立刻阴了脸,好在此刻有布巾挡着。
“他不管我们,我们也不稀罕整天围着他转!”宸锦的话说得很重,带着怨气。
德清听得出来,这家伙话里的他,其实另有其人。
是定宗。
桑子有些信不过:“他不是你们的主子?你们不稀罕他稀罕谁?再说他就肯放过你们了?”
德清不说话,微微从盆中抬眼,从水花雾光中,偷窥宸锦。
宸锦的脸还是捂在布巾里,貌似镇定,可德清到底从小伴他到大,一眼就看出,宸锦衣服下的肌肉,绷紧了。
“他不放过又怎么样?反正已经到这个破地方了,还能怎么罚我们?难不成再赶我们下山?那倒正合了小爷我的脾气!”
宸锦终于有些憋不住火,连桑子都听出来了,她由不得停下手来,疑惑地看了宸锦一眼,然后悄悄在德清耳边道:“看起来他才是主子似的,好大的脾气!”
德清被她的声音弄得浑身发软,又到处觉得痒痒的,欲接她的话,却脑袋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桑子将德清也涮了个干净,一样扶起来送上布巾,低头看了看盆里:“喝!好一盆脏汤!”
德清从她手下撤离出来,立刻恢复了语言功能:“我去倒吧!”
桑子早快手捧在自己手里:“你们只管歇着,这里有我。”说着从宸锦身边绕过:“把布给我。”
宸锦只得从脸上揭下遮羞布,正要递给桑子,冷不丁对方来了一句:“那个废太子犯了什么事被赶到这里了?”
德清的心,咯噔一声。
宸锦近距离站在桑子眼前,两人的脸中间,几乎只隔着一只烤鸡的距离,布巾也没了,再没什么可以掩饰他此时的真实反应。
而这反应就是,他被激怒了。
因刚才的梳洗,宸锦的发冠早已散开,略显凌乱的乌发披散在脸颊的周围,乌黑柔亮的发丝愈发承托得他皮肤白如苍雪,也许是太白了,接近惨灰。
一双线条曳丽却漆黑冰冷的诡瞳里,嬉笑之情全无,深邃无边,只是眼角微红,紧绷的眼角更泄露了浓郁无边的戾气。
桑子从这双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小巧精致的脸庞上,有些意外,有些无措,更多的,却是不解。
不解是因为,为什么因了这句话,你要如此生气呢?
好像个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无处泄放,久憋在心里,就成了积怨,再无处吐露发泄,便演化成了暴戾,阴厉。
“哎呀!”桑子突如其来的一个下蹲动作,松动了本来有些紧张的气氛,宸锦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替她托住了差点滑落的水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