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锦顺手拈了下来，就着窗外透射进来阳光一看，原来是一枚桑葚。
桑子。
宸锦于指间把玩这小东西，忽然心里浮出个身影来：俏生生瘦挑挑，小腰细得盈盈一握，好像弱不禁风，不过头上还留着她那一巴掌的余威呢！
德清从门帘缝里，不出声地窥视着里间的宸锦。
这么多年了，宸锦的心思全瞒不过他。他知道自己一出去对方就会起来，果然叫他料中了。
眼见宸锦将那只小小的桑果放入口中，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德清心头松了口气。
天缘机变，看起来，七皇子在远离京城皇宫的山上，也不是全无收获的。
德清将身子靠在门眶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桑子。
不自觉地想到她，德清不自觉的，唇角向上。
不过丁桑子姑娘此时可没空耳朵发热，家里的老蚕要上山了，她跟娘正忙得脚不点地。
午后娘去蚕房检查了一圈，将竹匾里的蚕沙细细看过一遍，目光严峻。
桑子小猫似的跟在她身后，知道这会儿不能开口，因此专注，却沉默。
“看这沙大的，”娘终于说话了：“往常这时候就该蜕皮了，可这群家伙却安生的很，”边说边露出笑容：“是知道自己该上山了呢！”
桑子顺着娘的视线去看，果然蚕沙里的叶子颗粒能看到，叶子几乎没有被消化的样子。蚕儿们身体也开始呈现出透明状。
这都是要结茧的特征。
“终于要来了，”桑子喃喃自语。
其实这事每年都要来几回，不过每回事到临头，桑子还是免不了要紧张，不为自己，为那些就快要失去生命的小宝贝么。
春蚕到死丝方尽。
说起来多么容易的七个字，可真正临到眼前，桑子还是觉出些凄楚。
娘用手爱怜地抚弄蚕儿，极轻几乎到不沾手的地步，桑子几乎鼻酸。
她不是伤花感月的性子，不过这些蚕儿都是她和娘自小不点时，便小心翼翼地侍弄到大，一圈一圈地蜕皮长大，一季一季地生长吐丝，直到生命的尽头。
每当此时，桑子都会想起，娘在穿脱丝绢衣裳时的小心，那几乎到了拘谨地步的动作。
一丝皆以一命换，生生不息，方得此荣华绚烂。
丁锐正站在另一架老蚕前，不自觉地念出一句话来。
每到此时，他嘴里总爱念叨这句话，这也是自祖上传下来的。
“怪可怜个的。”娘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沙沙响着的空气里。
“其实换个角度去想，”桑子鼓舞起精神来，声音轻软温柔：“这些宝贝其实没死呢！织上身去的每根丝每条线，不都是它们在闪光么？活着又能怎么样？活到几百岁，只是闷头吃叶子又有什么趣儿？它们倒是有种的，最后奋力一搏，搏出个锦绣丰神，岂不更胜一筹？”
丁家娘子一愣。
从来没人这样解说过成茧化蛾，她一向总觉得穿绸缎不忍，是有些亏待了从自己手里养大的那些生灵。
倒没想到，女儿另有一说，说得更冠冕，也更能安抚人心。
丁锐正轻轻笑了，因在蚕房里他不便大声，不然他倒真想畅快淋漓地放声一乐：“丫头果然是个慷慨的性子！”他的声音不大，却饱含欣慰和满意：“若是个小子，将来可能成就一番大事呢！”
桑子朝天翻了白眼：“怎么见得小女子就不能成事？爹爹也小家子见识起来！”一扭小腰，转身去了自已的幼蚕架子前。
丁家娘子不出声地笑，指了指当家的，眼里全是揶揄：怎么样？你也有被女儿教训的一天吧？
丁锐正笑得嘿嘿的。
不一定，还真不一定这小丫头将来就能成就大事呢！
走着瞧吧。
蚕儿要上山前，丁家夜里总是睡不成囫囵觉的，每过一二个时辰，丁锐正总要跟娘子换着起身，看看那批老蚕们有什么动静。
若小便和大便一块排出，且大便呈黄白色，那就是它们要结茧的表示了。
上蔟前一天，老蚕们便已改喂片叶，使蚕座平整，避免熟蚕在桑枝间结茧。
现在，老蚕们已逐渐被移到一只只硕大的盒子里，盒子里一格一格地分好位置，每一格中，都有竹片或桑条架好蔟架。
这也是桑子出的主意，来自于几百年后的现代养蚕技术。
丁家夫妇先以小批熟蚕实验过，觉得果然可行，结出的茧色洁白，色泽好，茧形匀称，茧层厚薄均匀，比散放在竹架上好得多，因此大批施行。
早几天丁锐正便在山上选好小叶形桑条，连枝带叶砍回，每枝长大约40~50cm，在蚕熟20％左右时，便直接摆放于蚕所在的竹匾上，熟蚕会在5分钟内迅速爬上枝叶。
此时便可提取枝叶，在垫有薄纸的蚕匾内抖动，使蚕掉落到薄纸上，捡出当中少量青蚕，便可大把抓熟蚕撒到方格蔟上。
老蚕上山，预备结茧了。
次日早起，桑子第一时间跑到盒子，也就是方格蔟处检查，见方格蔟里尚未有茧子出现，便将方格蔟挂到室外预挂。
透气通风之后，桑子和爹又忙着将方格蔟取回室内，因室外太阳出来了太晒，又得防鼠、防蚁、防家禽，那几只黄脚黄嘴的芦花母鸡目光犀利嘴又快，可不能让它们叼了熟蚕去。
方格蔟放回屋里也有讲究，蔟具的摆放要随风向排列，以有利于排湿，清除蚕沙后，还得在蔟下地面撒石灰吸湿。
屋内光线还得要均匀，中午日头大了得关窗，午后又得开半边窗棂，以便透光。
室内的温度亦得防止过高或过低，湿度也有要求，不得过湿，却也不能过燥。
因熟蚕有背风性、趋光性和上爬性，因此得不时检查方格蔟，根据蚕儿们的行为，调整窗户门向。
若有四处爬动迟迟不能找到位置结茧的“游山蚕”，桑子和爹便要捡出另行上蔟。若“游山蚕”太多，桑子就会在方格蔟上再平放方格蔟，将“游山蚕”引出。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琐碎，大约忙得能歇歇手时，桑子直起腰来，方才觉出身上酸痛，肚子里呢？则早已敲打起小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