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不客气地瞪了宸锦一眼：“那该叫什么？我爹叫错了？要不要叫你菩萨？”
宸锦一本正经地板了脸：“不敢当，菩萨不敢当，恩公也不敢当。若都这么客气起来，那日请我们吃饭，我们现在也该叫诸位，恩公了？”
丁锐正忍不住笑，心说这位侍卫还真将饭食放在心上，上回吃自己家一顿，就总吊在嘴上了。
桑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出爹爹心思地道：“爹你不知道，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有两字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宸锦好奇：“哪两个字？”
“吃货！”桑子子弹似的崩出两字，扭身进了里间。
丁家娘子伏在炕上，欢喜得直拭眼泪：“丫头，你别总用硬话衬他们，这两位真正是好人哪！你看见面到现在帮了咱们多少！”
桑子装听不见这话，只关切地看她脸色：“才喝些米汤下去，现在可觉得怎么样了？身上还疼不疼了？”
丁家娘子微微点头：“米汤送下一服药之后，疼得没那么凶了，你别说，这位乔二老爷真有几分仙术，经他手那么一折腾，我这身上再不跟死人似的动不得了，脚尖现在也有了知觉，虽是疼的，可到底不是死肉一块了！”
桑子微笑替她将脸上一串泪珠擦干：“那就好，娘你好生养着，乔二爷说三个月能下地，咱就看看他是不是真这么神！”
宸锦从门帘旁伸出个头来：“乔二爷不神天下就没神的了！丁妈妈你只管放心好了！“
桑子反手推他出去：“你怎么这么没规矩？我娘躺着呢你就进来！“
宸锦正要说不是故意的一时心急忘了规矩，抬起眼来却怔在了当地。
原来，桑子的脸，离自己胸脯，只有一颗桑葚的距离，她仰着头，春水似的眼眸似是含着一层烟雾，淼淼地看着自己，说不清为什么，宸锦忽然觉得胸腔里那颗跳动了十几年的心脏，好像在这一瞬间，不再属于自己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它不听自己使唤了呀，乱跳了呀！叫它不要这么狂乱它不听呀！
看看，这下好了！它这一乱动，引得自己脸也情不自禁红了！
手脚也不知怎么摆了！
要命不要命？！
最关键的是，自己这么窘迫了，引起这一切的那个小丫头，却无知无觉，密密的长睫下，露出了那对点漆似的灵动双眸，半是疑惑半认真，依旧专注地看着自己：“知道错了？脸红了都？哎其实也不要紧的，我这么一说你那么一听就是了，我娘也不当真我也不当真的。下回别再犯同样的错误就还是好同志。“
宸锦身上又热脸上又烧，心里乱糟糟的恨不能抓住还在说话的桑子叫她立刻闭嘴，可手却软绵绵的抬不起来，又不得不承认，这样近地被她看着，这样近地听见她的声音，实在再好不过了。
要死了这算什么啊！
“咳咳！”总是在这时候，总是有德清适当的声音出现。
若在以前宸锦当感谢他替自己解围了，因不管谁看了自己的脸，只怕都会当是一付尴尬难堪相，除了惹事的那位姑娘。
可是现在，宸锦却不太满意，甚至觉得遗憾，德清怎么就那么体贴？其实现在的情形根本不是危机，相反，宸锦看似不好过，实则享受得很呢！
怎么一向善解人意的德清，竟会看不出来？
“我们该回去了，姑娘请放心，这事包在我们身上，”德清带着让人宽心的笑，一嘴牙撑得唇很饱满，掷地有声地保证着：“二日之内，必有回音。”
丁家夫妇千恩万谢，又让桑子送送：“外头这会怕是黑了，两位带个灯笼走吧！”
德清正要说不必，桑子却早已点了一只送了过来，宸锦大咧咧地只管接了，脸上笑眯眯地：“谢谢啦！“
桑子也笑：“这有什么？比不上你们的恩德呢！”难得对阿呆阿瓜好声好气了一回。
她的话她的笑，让宸锦心头由不得甜了一下，正走到院门口了，于是趁着照路之机，举起手里灯笼，照亮了桑子的脸，见脖颈纤细，柔荑素白，脸上挂着两只可爱的梨涡，刹那满目华彩顿现，宛如三月枝头盛开的冰雪梨花，有傲人幽香浮动。
“走吧！“德清拉了宸锦一把，桑子听见这话便将院门锁上了：”路上小心些，雨过路滑！”
幽香不见了，悻悻地跟上了德清。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直到看不见丁家小院，宸锦的不满终于发泄了出来：“灯笼在我这儿呢你黑呼呼地乱闯小心碰上了熊！”
德清不回头，也不理会他半玩笑半恼火的话，只管闷着头直行。
这下宸锦真有些生气了。
“叫你呢听不见？“他腾身而起，跃过德清的头顶，瞬间站到对方面前：”你聋了不成？！”
这才看见了，德清的脸色。
怎么说呢，兄弟到现在，两人在一起做下的事不少，一起吃饭一起闯祸，一起给宫里太监们添过乱，也一起在皇上面前卖过乖（自然是以前），现在呢，受罚也一起，思过也一起，被赶过京也一起。
要说兄弟连心，也不为过。
宸锦觉得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除了母后只怕就是德清了，而德清呢？自然自己也是再了解不过了。
可此刻，宸锦却忽然感觉到，自小玩到大伴到大的兄弟，脸上那股若有所思，不甘不愿的表情，是自己不能理解的了。
“你怎么了？”宸锦的声音变了，变得认真起来：“怎么不理我？”
你我。
这是对宸锦对极亲密的人才用的称呼，是没有身份限制的。
德清的脸色骤然又变了，重新变得冷静随和，换句话说，他又变成了那个宸锦了解熟悉的兄弟：“我怎么了？我赶着回去交人，哪来空理你？再说你嘴里又会有什么好话说？”
宸锦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尚未开口，就被对方推了一把：“你走不走？留些口水对付宁从岂不是好？咱俩合唱了多少年戏了，还用得着黑灯瞎火地在这野山上来一出三岔口么？”
宸锦听他还说得出这个，不由得笑了。
三岔口，这可是一出好戏。
记得太后还在时，最喜这一出，有一回在外头请了班子来在畅音阁里唱堂会，宸锦和德清那会儿不过三四岁，却愣是买通了几个小太监，唱到关键时刻，将整个畅音阁的烛光灯台都灭了，弄得皇上龙颜大怒，要不是太后陪着求情，他们只怕屁股要开花。
“小孩子知道什么？他们听戏里说没了灯，自然当了真，也是为了让戏更好看些罢了！”宸锦德清跪在定宗面前时，太后笑呵呵地道：“也是我皇孙儿聪明，四岁的孩子就知道应戏文而变了，该是个能成大器的材料。”
三言二语，说得皇上平了气，本来也因太宠爱宸锦，因此不过给了个外书房罚抄金刚经的罪，不了了之。
“你还记得么？”十几年后再提起这事来，宸锦依旧兴致不减：“那一回咱们闹的动静可不小！那叫一个乌漆麻黑！父皇瞬间吓得差点没从龙椅上摔下来，直叫有刺客，有刺客！”
德清也情不自禁笑了：“也是你命大，不然我也跟你一起倒霉！皇上随便说个扰乱宫廷的罪，咱俩就完了！你记得吗？我爹回家跟我说，当时他小衣都湿透了，吓得！”
宸锦嘿嘿地笑：“怎么不记得？你爹为了这个，让你吃了一顿竹笋炖肉，要不是看你下一是还得进宫里外书房伴读，怕要打得你下不来炕呢！”
德清本来也笑的，忽然张口没了声音，宸锦正说得兴起，见此不由得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见德清脸上神色又变了，恍惚间，又若有所思，思之甚远似的。
“又怎么了你？”
宸锦用肩膀扛了德清一下。
德清勉强笑了一下：“快走快走！才说不提这些的，又被你绕进去了！”
宸锦嘿嘿笑道：“你哪里犟得过我？自小到大，你总劝我，最后不也总依了我么？所以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老天注定的，哈哈！”
他本是玩笑。
兄弟间，这样的玩笑太多了，也习惯了，在以前，德清甚至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宸锦的话很对，他是皇子，自己是伴读，重点在个伴上。
就像凡上间的人，总有个影子跟着一样。
德清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一直都是宸锦的影子，也甘心如此。
不过现在，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醒了，不知怎么的，他对自己影子这个身份，陡然间觉出些不满来。
或者说，不服气。
一直以来，兄弟之情是德清最看重的，那么现在，难道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占据了他的身心了吗？
德清想到这里便甩了下头，好像前头有个深渊在等着自己似的，他来不及地回避了。
余下的路，德清没再多说话，宸锦无论说什么，他只用嗯啊哦来回应，好在也不远了，终于赶在宸锦再度生疑之前，两人站在了逍灵寺的山门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