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回到逍灵寺的心情，于德清来说是黯然，至于宸锦，总是走得太快太急，德清一路上只能看见对方的背影，因此也说不好到底他是怎么想的。
不过心气不顺，那倒是明而显之的，因回去之后，自门口开始遇见的守门僧人开始，直到进了自己厢房后院，大约总有十来个僧人挨了他的冷眼斥骂：
“好狗不挡道听过没有？”
“你昨晚洗澡了没有？身上这么臭离本王远些！”
就连替他打扫院子的小沙弥都没能逃脱这悲催的命运：“本王来了你没长眼？灰都扫到本王身上了你没看见哪？“
小沙弥一言不发，躬身退到一旁，德清看了他一眼，认出是宁安的人，于是勉强微笑冲他摆了摆手：“去吧，这里不用人伺候。”
小沙弥点了点头下去了。
宸锦重重坐在自己炕上，仰面朝天倒了下去，手撑在脖颈后头，眼光盯住高高的房梁，薄削唇角绷得紧紧的。
德清走到炕前：“既然叫孙五干爹，说不定她就只是过去帮忙的。干爹做生意，干女儿上门帮吆喝也再正常不过。”
宸锦不看他，半晌忽然开腔：“那天晚上你问我的话，如今我倒想问问你。”
德清没反应过来：“哪天晚上？什么话？”
“你问我，”宸锦忽然翻身坐了起来，眼中陡然掠过一道幽光，锋锐眼神利剑般要看穿德清的心：“我喜欢不喜欢那个丫头。那么你呢，你喜欢不喜欢她？”
德清骤然屏住了呼吸，心脏好像不跳了。
窗下，被小沙弥叫来的宁安将一切收进眼里，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声佛。
该当如此，命也运也。
谁让他们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位？
那场起得怪也走得怪的龙吸水大风，想是菩萨的安排，也只有菩萨知道，究竟为何事而起，因何事而来吧。
与山上全然不同的是，山下的桑子一家，倒是一派欢喜，头批木料卖得很好，看这势头，后面的生意也将源源不断。
“说起来若不是你娘也伤了，还真得感谢这场风呢！”丁锐正晚间拉了孙五钟三家里喝酒，酒到酣时，微有醉意。
桑子送上现烤的油浸茄子来，听见这话不满之极：“什么叫若不是？明明我娘就因这场妖风受了伤！这会子还下不得炕呢！爹这话明明就是叫银子蒙了心眼！说胡话了吧？”
丁锐正被女儿说得脸红起来，正要陪笑解释几句，忽听得屋外窗下有人在笑：“也不全是坏处，若不是你娘受了伤，你哪里认得我呢？”
是乔二！
桑子笑骂一句：“黑灯瞎火地在外听人墙角，这是哪学来的毛病？”
不会是前世闹洞房留下的后遗症吧？
丁锐正一听这声音就忙着下炕来，趿着鞋替乔二打起门帘来：“哎哟恩人哪，您来了？快进快进！”
乔二一身油腻腻的进来了，身上衣服原本该是上好的宫绸配上好的手工绣样，只可惜不知被他怎么弄得，到处是油迹，左一块脏右一块灰泥的，就算在丁家昏暗的油灯下看不不清楚，可还是让桑子本能地掩住了鼻子。
“您这是上哪儿发疯去了？”桑子不满地拉住乔二不让他坐下：“走走，跟我后院里洗洗去！”
丁锐正出于礼貌：“算了算了，也不是外人，就让乔二爷坐了吧！”
桑子简直不肯：“这怎么能算？他坐了你们还能有胃口吃喝？”
乔二笑眯眯地扫视炕上一眼，钟三孙五皆出露不介意的笑容，可眼里的恐惧却足以说明，他脏得实在太让人嫌弃。
“那就客从主便吧。”
丁锐正吃了一惊，以为乔二真的要顺从自己的假意坐上炕上，不料对方竟一转身，笑呵呵地跟着桑子走了。
炕上喝酒的二人皆松了口气。
好险！
桑子将乔二引进厨房，指着灶上热水盆道：“洗洗吧！”说罢就走出去了。
乔二倒也自如得很，果然就依言洗了，直到桑子回来，手脸都洗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盖里的油泥都剔得一丝不留。
桑子捧着叠得整整齐齐地一摞衣裳：“我爹的，你换上。”简单六个字，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您既然在这个饭点来了我们自然不能不留下您吃饭，别以为刚才屋里您那眼巴巴的馋样我没看见！
不过这付尊容是绝对不可以坐到我家炕上的！
就算手脸干净了，衣服也不行！
乔二也没二话地换了，只是边换边笑：“你爹的衣服倒挺多！上回听见给另两位穿了，今儿又给我穿，哎是不是到你家来的人总不爱干净？怎么总要贪图你爹的衣服似的！”
桑子送上衣服的手向回一缩：“你这话什么意思？”
乔二还是笑呵呵的：“怎么你没听说么？哎呀城里都传开了，说这里有家人最乐善好施，别人到家来了，管饭不说还管换干净衣服呢！要不然这样我也不敢来了，就是听人家这么说了，才放宽心大了胆子……”
话没说完，乔二右手腕一紧，整个人向前倒去，若不是他眼明手快撑住桌沿，立马就要演一出狗吃屎了！
“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乔二不怒不恼，还是笑：“我说实话你怎么就生气了？话也不是我传的，我不过顺耳那么一听，再顺口那么一说罢了。哎哎我的脏衣服就不必劳动姑娘洗了，给我还给我吧。”
桑子脸板成冰山一座：“谁要洗你的脏衣服？我不过是拿出去丢了！再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圣人的话你没听过？前世没念过大学这辈子也没读过书么？”
乔二接过自己的脏衣服，对桑子的话闻所未闻，只管在里头翻着什么，最后笑了，捏出一包东西来：“南营房的好东西！开花豆！又酥又香，我特意去买来给你爹下酒的！”
桑子朝天一翻白眼：“我刚才的话你听见没有？谁稀罕你的……”
话音未落，桑子忽然瞪圆了眼睛！
这家伙竟然不理自己，颠了，他忙不迭地向前头献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