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咱能好好说话了么?”德清的头靠在宸锦腿上,连动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头脑却无比清晰起来。
“给本王滚远些!”
这话不是对德清说的,宸锦不过是吼那几个在院门口伸头伸脑,看看里头鸡飞狗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小沙弥们:“谁敢在这里看本王的热闹?再看本王不挖了你的眼珠子才怪!”
话音未落,门口人早就跑得不见了踪迹。
德清又笑了:“你这家伙,”想捅宸锦一把的,身体不听使唤:“有时真让人恨得牙痒痒!”
宸锦也笑了。
说来也怪,刚才冰雕似的脸庞,在这一刹那,眉目间的那股冰寒之气仿佛被一缕春风拂化似的,唇边的那一抹笑颜,如此的勾人心魄,以至于德清不由得摇头。
明白为什么宫里内官宫女们都这么又爱又怕他了吧?
七皇子就是这么个哄死人不偿命,发起狠来也不抵命的家伙!
“说真的,你想不想吃烤鸡?”德清喘着气笑:“你真想吃那堆无油无盐淡得出鸟的素斋?”
宸锦不出声,可德清通过头下的颤抖程度分辨得出,他是在笑。
“说实在的,”于是德清安心自如地又说了下去:“这几天你可装得够像的!你是预备下回皇后娘娘过寿时,演一出冰山剧给她看吧?看你那脸绷得!不知摸了几层浆糊吧?”
宸锦的身份抖得愈发厉害了,可他还是没说话。
于是德清等他笑够了,身体平静下来,方才又道:“那天晚上,”这话出口不免有些艰难,且瞬间,德清就觉出了宸锦身体的僵硬,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也不可能了。
于是只有硬着头皮继续:“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问那个问题的。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话到这里,倒是德清勉强撑出一丝笑意,且抬头向处,看了看宸锦:“你倒当了真。”
那个问题?
“哪个问题?”宸锦的脸又变成了冰雕,声音也变得毫无情绪起来:“哦那个,喜欢不喜欢的那个问题?”
那算什么狗屁问题?
你我都知道答案的狗屁问题!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问?!
德清明明白白地听见了宸锦肚子里的声音,于是他沉默下去。
此时最让人不安的就是,明知都已经没了力气再打一架了,那么心底的火苗,该如此熄灭?!
“咳咳!”
宁从的大脑袋伸进了院里来:“殿下?郑公子?还好吧?”
德清松了口气。
来得真是时候,他想。
“你有事?”宸锦没好气地问。
“也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殿下和郑公子怎么样了?要不要,”宁从的声音好像是忍着笑的:“要不要让人把饭送过来?看您二位这样子,好像站不起来了似的。”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宸锦猛地站了起来,德清没了依靠,只得靠在身后一颗老槐树下。
“我这不是站得好好的?”宸锦沙哑低柔的声音,好像一把软剑直逼宁从的脸:“不过站得好好的也不代表就要吃你那淡得出鸟的早饭!说实话大师你真该换了现在这个厨子!”
说罢他回身,一把将德清从地上拉了起来:“要不要出去吃个烤鸡?”
跟着宸锦出去逛逛,自然不只为了烤鸡。再说烤鸡也不是德清的拿手,察言观色,体量宸锦的心思才是。
所以他这么做了,没去寻什么竹鸡也没架枝子生火,反引着宸锦,走上了下山的小道。
“你可想好了,再去就愈发是明罪了。”宸锦反有些犹豫。
他倒不是考虑自己,不过不想给某人增添不好的名声罢了。
这一点德清也想到了。
“银子是放出去了,不看看成效怎么好?那可是会钱,我还怕他们花出去收不回来呢!”德清的声音一如他为人,温润清淡。
宸锦瞥了他一眼:“这借口太牵强了你知道不?就算你语气再放淡也不能减少这种不自然。什么会钱?在外传闲话的人会在乎你是放会钱还是送私钱给她?”
德清说的是他们,可宸锦却回了一个她,心里怎么想不言自明。
德清笑了,垂手摇头:“殿下还真是不会掩饰的人哪!”
宸锦怒了:“要你告诉我?自小到大这话我听得还不够多?”
反正太子一向自诩聪明过人的,用得着什么掩饰?
只可惜,现在太子面前多了个前缀:废。
不加掩饰不再是优点,反成了缺点。
德清这才收起玩笑来:“咱去咱的,不过小心些,这回不比从前光明正大,得掩饰行踪,这一点想必对殿下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
宸锦冷笑一声:“算你还有些眼光。”
两人果然由此开始鬼祟蹑足,直到快走出小道时,方才看见山下熙熙攘攘,涌出近百号人来。
都是来买木料的。
这一天,正是钟三送货来的日子。不用下来近看,德清宸锦很快就摸清了形势。
桑子隐在人群里,一袭青黛身影如雪中青松傲然挺拔,时不时地闪进他们的眼里。
可她特有的笑声却清清楚楚地传进山上那两人的耳朵里:“都有都有,这批赶不上,下批有的是!保管大家都能用便宜的价格收到货!”
听起来,她做着主呢!
“那是,我们信不过谁也不能信不过五爷不是么?姑娘的话就是五爷的话,这笔生意有姑娘和五爷担保着,我们管保能放一百二十个心!”
德清一听这话,心就抽紧了,再看宸锦,倒是一脸笑眯眯的,也不能怪他没听见五爷两个字,桑子这会儿正朝他这边方向笑着呢,弯弯一双笑眼,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底。
“小丫头挺会做生意的嘛!”宸锦眼都移不开了,戏谑着用肩膀杠了德清一下:“你的会钱不用愁了,看这架势,至少她能收回一大半来!”
话到最后,才发觉德清的脸色不对,于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时,宸锦终于也看见了那个高大霸气的身影。
“孙五!”
宸锦瞬间沉了脸,本能地抽手向腰间,要拔出佩剑。
德清动作比他快,宸锦的手才挨上剑鞘,他的手便重重压了上去:“不行!不能在这里!”
是了,底下都是人,至少上百,而他们只有两个,不过这还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她在下面。
丁桑子。
宸锦剑眉猛地蹙紧,眼底骤然聚起狂暴的煞气:“就这么放过我实不甘心!若能杀了孙五,父皇对我的印象将大为改观你不是不知道这个吧?”
德清的手没有放松的意思:“我可以放殿下去,不过殿下想想,真杀了孙五,还是当了她的面,殿下将来怎么见她?”
她叫孙五做干爹的!
这一点,他们与她头回见面就知道。
本以为是一句泛泛之呼,附近农家都很亲近孙五,因此他们也只当丁家受了孙五的恩惠,所以桑子才这么叫。
城里宫里,这样的事他见过不少,出钱出力的,都可以被叫做干爹。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的这个想法是大错特错了。有些事不亲眼看见,是不会明白真相的。
孙五饱经风霜,皮革似的老脸,只有在看见桑子时才有笑意,那一脸的疼爱怜惜,见者皆知,无法忽略。
那真是父亲对女儿的爱,不加掩饰的。
丁桑子,真是孙五的掌中明珠,瞎子也看得出来,更别提山上虽站得远远的,却眼耳俱灵的宸锦和德清了。
这下麻烦大了。
宸锦闭上了眼睛:“你给她的银子,是从自家钱庄里取出来的么?“
德清回应的声音,森然幽凉:“郑家的爷们兄弟,各自在秋华庄有自己的帐号,取钱都记在上头,老爷子一查就知道。”
宸锦咬了咬牙:“你猜那五百两有多少进了孙五的口袋?”
德清没说话,半晌,却听见他一声叹息。
宸锦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太蠢,一如自己,蠢如呆驴。
原来笑颜如花的背后,是这么冰凉的事实。
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引自己入毂,骗自己上套,不知不觉间,堂堂七皇子,郑相嫡长子,都成了皇上眼中钉,山贼孙五的帮凶!
“也许她不是有意为之,再说她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德清不看宸锦,淡淡地依旧将视线,投向远处那个婉转曳丽,轻盈动人的身影。
宸锦两道利剑似的浓眉,挟着霸气凌厉的气势斜挑入鬓,眉下一对幽眸似寒星深邃幽冷。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德清的话,因德清等了片刻,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因此也就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
而德清自己,虽如此劝着宸锦,心里却总有不安,和讶异。
别说宸锦,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刚才自己说的话。
她真的不知道?
这一切都的不是孙五在背后指使?
她真的没有故意诱骗自己和宸锦?从开头那一只美味到几乎难以忘怀的烤鸡开始?
德清不是个糊涂人,可是此时此刻,他真的分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