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觉暮沉浑身发热后,苏长卿立即跑去江边打来一盆凉水,沾湿了破碎的衣袖敷在他额头上,并不断用温水给他擦拭身子以求降温。于是她一盆又一盆地烧,一遍又一遍地擦洗,暮沉额上的布也是干了又湿,湿了又被烤干,却依旧不见丝毫好转。
她在想明日是否要进城去找一位大夫给暮沉诊脉,可又实在不放心将昏迷不醒的他独自留在山洞中,便只好看看情形再说。
苏长卿每日不厌其烦地悉心照料暮沉,足足过了三日,她的心也一日比一日纠得更紧。
第三日傍晚,苏长卿最后一次给暮沉擦拭完身子,靠在他身边打起盹来。
一缕绸缎般丝滑透凉的阳光从洞外延伸过来,一直覆到苏长卿被水泡皱了的手指上,就好像给她戴上了一双金丝绒手套。
她趴坐在暮沉身边,疲惫地抬起一对眼帘,睁眼便撞见那一束瑰丽夺目的夕阳。支着一双惺忪睡眼的苏长卿被这样一晃,突然有一瞬的闪神,这层耀眼的光芒像极了她前世最爱吃的焦糖蛋糕,甜腻和粘稠地挂在天上。
她半坐起身子极目远眺,直到焦糖化作了一捧浓重的深蓝色,她才恍然发觉已经又一日过去了。
她转过头,缓缓捧住暮沉苍白的脸,倾身压下去,与他的额头两两相对。良久,才起身叹息一句:“怎的不仅没退烧,还比先前热了几分的样子?”
她苦恼地团着眉头,兀自焦急着。她此刻心中的焦急就如同地上正徐徐燃烧的火堆,而烦躁的情绪就如同一阵没来由的风,不断鼓吹着火苗,越吹越大,越来越茂盛。
才过三日,暮沉的脸颊就已经有了明显的消瘦,微微凹陷下去。苏长卿见状不由得忧心起来:“已经快有两日没进食了,再这样下去,难免会脱水啊!”
可她试过很多次,暮沉始终牙关紧闭,半点水也喂不下去。脱水只会让病情更加恶化,再强壮的身躯也迟早撑不下去。
苏长卿下定了决心,伸出手指在他浓淡相宜的眉毛上轻轻一抹,举止间是诉不尽的温柔。她举起叶子卷成的水杯,将里面的清水含在自己口中,低下头吻在他异常冰冷干燥的唇上。而后,学着他平日对自己的戏弄跟挑逗,伸出粉嫩的舌头挑开他紧闭的牙关,终于将水送了进去。
梦中的暮沉似乎感应到什么,眉间不经意地轻轻一蹙,不久又很快松开。
苏长卿目光灼灼地望着双眼紧闭的暮沉,他苍白的双唇已经开始干瘪爆皮,整个人除了像只被煮熟的虾子一样满脸通红,再没什么生气。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经被他隔绝开来,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若非还能看到他胸口缓慢而微弱的起伏,苏长卿根本分不清他是不是还活着。
正兀自感叹时,洞口半掩的树枝突然簌簌一动,传出沙沙的响声。
暮沉提起两指,不动声色地捻起腰间的小刀,倏地朝洞口的黑影射去。
预料中的惊呼声没有响起,也并没有人受伤哀嚎的声音,苏长卿暗道来者不善,起身挡在暮沉身前喝道:“什么人?”
那人影乐悠悠地从阴影中冒出头来,食指穿过刀柄上的小洞,将小刀在手中转出个花来:“怎么?咱们才分开这么几日,小师妹就不认识我了?变脸变得太快了吧!”
“轩言师兄!”苏长卿面上终于露出笑颜。
轩言揭开洞口的网子,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几根毒针,这才拍拍自己的胸口后怕道:“好家伙,小师妹设的是连环计啊!方才我若是稍微冲动些贸然跑进来,眼下可就成了刺猬了!”
苏长卿见到他立刻心中一暖,也跟着轻松不少,笑着回道:“你要真是个刺猬才好呢!今晚就多一道菜了!”
“小师妹说这话亏心不亏心啊!同门师兄都想吃!”轩言往干草堆上瞥一眼,见暮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便笑着打趣他,“呦呵!暮沉师兄这么早就睡了!”
提起暮沉,苏长卿沉默不语,只坐下来又给他额头上换了一块布。
轩言这才发觉暮沉脸色有异:“师兄这是?”
苏长卿拍了拍身旁的干草示意他坐下,慢慢将经过告之。讲完他们的经历,苏长卿又问:“师兄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轩言答道:“我比你们冲得远些,醒来后便逆着江流而上到处寻你们,果然在这附近发现了你们的踪迹,细查之下,就发现了这处隐秘的洞穴。”
苏长卿有些好奇,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你冲得远?”
轩言看着她的笑容有些古怪,又故意往暮沉身上瞥去一眼,眉毛戏谑地挑着:“他落水时死死攥着你的手不肯放,我想着你们两个人肯定比我一个人飘得近些。这不,果然被我猜着了!”
苏长卿做贼心虚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装作若无其事地背到了身后:“巧合!巧合罢了!”
轩言被她这副扭捏的样子逗笑了:“是!巧合!”
他复又看向暮沉,目光沉重:“可我却没料到,师兄他意外遭了千千的毒手,已经人事不省了。”
他细细端详暮沉上下,见他胸前伤口包扎得有模有样,虽然一脸病容,浑身上下却异常干净整洁,显然被人精心照料着:“小师妹,这几日你是不是都衣不解地照料师兄?”
苏长卿一脸笑容地朝他点头。
轩言不禁感叹:“真是难为你了!我原以为你身份尊贵,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素来娇生惯养的,没想照顾起人竟比谁都细心周到!”
苏长卿将下巴高高扬起,用鼻孔望着他:“看错我了吧?若是有一日你也病了,我也会这么照顾你的!”
轩言一时语塞,赶忙摆手:“小师妹不必客气!师兄绝不会有这么一日的!”
见他吓了一跳,苏长卿得意地捂着嘴偷笑起来。和轩言师兄在一起,她也跟着轻松不少。
“眼下你来了,明日咱们就可以去找大夫给暮沉看病了。饿了吧?我去给你烤一条鱼吃!”苏长卿心中的石头轻了不少,拿起旁边早就收拾好的鱼,架在火堆上翻烤起来。
阴影下,轩言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玩味:“小师妹,有一件事说来与我并无干系,只是在我心里横亘多日,实在想要一问究竟。”
苏长卿随口道:“师兄但说无妨。”
轩言迟疑片刻,还是张口问道:“小师妹对暮沉师兄他,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我对他……是什么心思?”苏长卿手中的动作明显迟钝了一下,似乎对他的问题有些意外。
可她的动作只是稍稍停顿片刻,很快又恢复如常。一面时不时熟练地翻转鱼身,一面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她与暮沉的关系早已不知不觉变得异常亲密,几次都到了耳鬓厮磨的地步。只是他们之间,又似乎总是比恋人要少那么一点。时至今日,谁都没能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好像一切都不言而喻,又似乎总是少了些东西。
少了什么呢?苏长卿想。
少了那么一点点坦白吧?
想到这里,苏长卿豁然抬起眼眸,温暖而璀璨的火光在她眼珠里跳动着、摇曳着,富有无穷无尽的生机。
“我喜欢他。”她说。
先前发问的那个人,对她这样直白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你说什么?”
轩言还是平生第一次,从一个女子口中听见那四个字。不,甚至他都不曾在哪个男子口中听到过这样简洁而有力的告白。太过震惊了!世上竟然会有这样坦白的人!
“我说,我喜欢他。”苏长卿话音笃定,“是的轩言师兄!我喜欢暮沉。无论他是苏暮沉,花暮沉,还是赫连暮沉!我就是喜欢眼前这个暮沉!”
轩言有那么一瞬的愕然,良久才缓过神来:“那么,小师妹与四师兄又是?”又是什么关系?
苏长卿依旧坦然:“我与向黎川从头至尾,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名义夫妻罢了。他看不惯我,我看不上他,各过各的,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尽管这些事情有些难以消化,但轩言很快就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四师兄他知道你们的事吗?”
苏长卿偏头沉吟半晌:“我想,他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毕竟,向黎川也不是什么傻子。暮沉曾几次三番在他面前与她举止亲密,也曾故意挑衅,就连傻子也能猜到一些吧。
轩言“哦”了一声,随即接过苏长卿手里的烤鱼,试了试温度,见不怎么烫,便吭哧吭哧咬起来:“小师妹火候掌握得不错啊!”
苏长卿似乎没什么胃口,把自己的烤鱼也递给他。见他听了自己的话,并没什么波澜,似有不甘地问道:“轩言师兄不骂我不守妇道吗?”
他能如此平静,令苏长卿欣慰的同时,又有一点好奇。
“不守妇道?”轩言腮帮子里塞满了鱼肉,有些口齿不清。